骤雨初歇,天光微亮。
一个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萧王府后院,穿过了垒石假山、亭台楼榭的后花园,脚步轻轻上了澜汀轩二楼。
澜汀轩是萧王府后院的一处独立的小楼,四周围绕一片苍翠修竹,别有一番幽静,正面一池碧水,白玉栏杆,满园秀色,四季妩媚。不经修剪的细柳连延在白石小道两旁,层叠的假山是一整块一整块的天然大石堆砌而成,棱角峥嵘洒脱,毫无斧凿之气。从二楼窗前望去,触目一片清新淡雅,恬静自然,令人心旷神怡。
这里是萧王爷的书房,萧倾城极是喜欢在这里看书,一杯清茶一手书卷,往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黑衣人轻轻推开了门,果然看到萧倾城正斜倚在桌前,右手提着一只毛笔正在蘸着墨。
“属下该死!未能尽到职责,请王爷责罚!”萧洒单膝跪在地上低着头。
萧倾城眉毛都没抬一下,继续写着字:“怎么了?”
“回王爷,叶殊小姐的丫鬟被太子宠幸过,然后撞墙死了,具体情况还未查明。宫里人多眼杂属下不方便出手,未能保护周全,请王爷责罚!”
“太子?”萧倾城眉峰微蹙,沉吟了一会儿淡淡道,“不过是死了个小丫鬟,以后看紧点。”
“可是小姐很伤心。”萧洒默默低着头跪在地上。
萧倾城笔下一顿,微微抬起头来,冷白的面色一沉,放下笔站起身来:“走。”
“恩?”萧洒呆愣了一会。
“进宫。”
官道上一顶淡青色的缀锦轿子一路匆匆地往皇宫方向去,一骑快马从后面奔驰着前来超过了轿子打马直奔。
刘封心下火急火燎地挥着马鞭,没想到他刚离开了一日就出了这档子事,也顾不上看刚才那是哪家的轿子,有没有越了礼仪。
南边凌国战场上出事了,边关传回来的战函说是七殿下季文熙在战场上受了伤,昏迷不醒。刘封心下大惊,当即赶回军营探听消息,正准备向皇帝请命赶去前线支援。谁想到还没走银珠就出事了,想起平日里天天见的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真是感叹老天爷造化无常。
到了皇宫南门急急跃下马就朝里奔去,只见上曦宫朱红的大门半掩着,玉石台阶上散落着几片微黄的叶子,看上去一阵阵萧索。
刘封轻轻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平日里守门的、打扫的小太监们都不在,院子里静悄悄的。刘封心下一阵忐忑难安,殿下临走时着重嘱咐过他要好好照顾叶殊小姐,没想到竟然出了这种事。心下一阵阵后怕,还好叶殊小姐没事,否则他就是有十个头也不够殿下砍的。
刚下过雨,细石的小路上坑坑洼洼地积着水,明晃晃地倒映着灰暗的天空。
叶殊默默地坐在廊檐下,膝上抱着两盆小小的仙人球,怔怔地发愣。那还是百花节时银珠从花市上一路抱回来的,一盆叫大毛,一盆叫二毛。银珠说,她比叶殊大,所以她的叫大毛,叶殊的叫二毛,两个人要比赛,看大毛和二毛谁先开出花来。大毛摆在银珠的窗台上,二毛摆在叶殊的窗台上,只是如今大毛还在,银珠却已经不在了。
银珠,你说话不算数。大毛还没开花,你怎么就走了?
叶殊愣愣地看着怀里的大毛,仙人球青青的毛茸茸的脑袋,兀自长得葱翠。
“小姐。”刘封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叶殊在发愣,默默站在一旁轻声道。
叶殊微微抬起头,看到来人是刘封,眼帘一垂,又低下了头没有答话。
刘封心下愧疚万分,当下里单膝跪下:“小姐,是属下的错,没有保护好小姐和银珠姑娘,请小姐责罚!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小姐节哀。”
还是没有声响,刘封心下一阵沉重,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的愧疚,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叶殊,也不知道该不该把殿下在边关受伤昏迷的消息告诉她。
“不怪你。”正当刘封迟疑间,听到叶殊淡淡道,“你走吧。”
说完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抱着两盆峥嵘花默默走进了屋里,关上了门。
刘封眉头紧锁,静立了片刻转身默默走了出去。
路上满是落叶,粘在湿湿的地面上,微微地泛黄。
“萧王爷?”刘封从上曦宫出来没走几步就看到萧倾城迎面走过来,心下不由得一阵惊讶,连忙低头行礼。
萧倾城默默点了点头,面色沉静,好看的眉毛微微一皱又松开来,毫不可察。
“文熙可有消息了?”萧倾城淡声问道。
“回王爷,殿下情况不明,不知是否醒来了,属下正要赶去南凌,”刘封微微回头看了一眼,拱手看着萧倾城,“叶殊小姐还请王爷多多照顾,殿下和在下不胜感激。”
萧倾城又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觉得心下里某个地方不太舒服。
微微看了刘封一眼,萧倾城淡淡道:“你去吧,这里有本王。告诉你们殿下,让他多保重。”
“谢王爷!”刘封又是行了一礼,后侧着身子退下了。
默默地看着那扇半掩的朱红大门,萧倾城辗转着步子迈了个方字,目光静静看着远方,冷白的面色一阵淡漠。
“王爷,不进去吗?”萧洒跟在一旁轻声问道。
萧倾城侧首微微看了看那扇朱红的大门,又收回了目光,缓缓朝上书房方向走去。
季国元武三十五年夏六月二十七,太子季文宣淫乱后宫,昏聩无能,被废黜太子之位。
桑公公站在昭阳大殿上念着皇帝的旨意,低哑冗长的嗓音缓缓地在大殿上回响。外面是多日未见的明媚阳光,角炉上罩玉莲香熏笼,青烟袅袅,一片的朦胧中升腾着融融的和暖之意。
可是下站的有些个朝臣们却是心下万分沉重,如坠冰窟般寒冷。
慕容冼默默地站着,心下一阵无力的苍老感。策划了那么多,筹谋了那么久,没想到却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太子呀太子,你可真是太不争气了。
刑部尚书林平嗣眼瞅着丞相大人脸色不好,也是面色谨慎,不敢言语。
李召崟李司徒和同朝为官的本家侄子李勐李翰林倒是心下里乐开了花,两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目光,心下道还是跟着老令公混有前途,管你什么太子不太子的,还不就是老令公一句话的事儿。
话说这李家以前在京城里并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只因后来抱大腿抱的好,投靠了姚府的老令公,这才逐渐平步青云起来。跻身成为东季皇城的四大家族之一,紧跟在萧氏、姚氏、杨氏三大家族之后。
“文宣,你可有什么话说?”元武帝高坐在龙椅上,面色沉重,声音低沉。
季文宣跪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儿臣知罪,儿臣无话可说。”
“传朕谕,将三皇子季文宣于东宫关押起来,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接见。”元武帝冷声道,“带下去!”
两个侍卫大步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架起季文宣,缓缓朝殿外走去。
众人们都是默默地站着,看上去眼观鼻鼻观心的,安静异常,底下里却是一片的暗潮汹涌,悄悄地交换着眼色。
陛下将被废的太子囚禁在东宫,而不是移到别殿去,这不是明显的护短嘛!季文宣被废了还霸占在东宫不走,别人哪能有机会搬进去?到底是文馨皇后生的皇子,陛下怎么能不顾眷,没准过不几天又重新做回太子了呢。
慕容冼眼皮一抬,脸色顿时微微好了起来,心下也稍稍有了些底。元武帝到底是一个长情之人,季文宣是文馨皇后唯一的儿子,又是他搁在身边从小看到大的,不像别的皇子那样不管不问自由生长,元武帝怎么能不偏心他。
只是这么些年来太子季文宣一直是性子缓慢不瘟不火的,等得元武帝都有些迟疑了,渐渐萌生出了换储君的念头,这个从他对六皇子和七皇子的关注上就可以看出来。
慕容冼从小疾苦,自然能够体会这样安稳平静的生活有多么来之不易。如今季国雄霸天下,万国臣服,再无向外扩张的需要,外无战乱,内无纷争,大好的形势就等在眼前,期待着一个圣明之君去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如今元武帝已然老了,要怎样保住季国的江山,定下储君的人选,就十分急迫。
六皇子心机深沉,野心勃勃;七皇子鲁莽冲动,率性而为,都不是一国储君的好人选。反观太子季文宣,虽然不甚精明,亦没有多少心机,但胜在性格敦厚善良,恬淡沉稳,正是一代明君圣主的合适人选。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只有这样宽厚仁慈的君王才能守好完璧江山,造福天下百姓,溉泽后世。
这个道理他跟元武帝上书过很多次,元武帝不是不信,但也不是全信。季文宣性子柔弱,有其他皇子在一旁虎视眈眈,谁也不敢保证将来不会有藩王作乱发生。不只是季国陷入内乱而已,更怕有居心的别国乘虚而入,毁了这太平盛世。元武帝本身就是一个枭雄,自小在政治权谋利益斗争里摸爬滚打,终成一代千古帝王。看着儿子们一天天成长起来,老皇帝内心里也是无比惆怅啊,他不敢赌,他不知道就这么将江山交到季文宣手上,祖宗传下来的千古基业会不会毁在他手里。
季文宣在两队侍卫的押送下缓缓走远了,众人悄悄收回目光,一时间大殿上一片安静。清和国师今日里没有上朝,回苍落山处理丧事去了。
林间的小路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落叶,盖住了黢黑的地面,盖住了那些朦胧的淡漠的悲伤的过往。夏天渐渐走到了末梢,高温的余热依然炙烤着大地,但是丝丝的秋意还是侵了上来,在微风中浸润着瑟瑟的萧索。
银珠是火葬的,最后就只剩了那么一个小小的青瓷釉瓶。
季国的高官贵胄平头百姓等级森严,只有身份高贵的人才能实行隆重的土葬,装入灵柩,保持完身,一般的普通人都是实行火葬的,一把火烧个干净。清和说要给银珠一个隆重的土葬,坟墓就建在苍落山后山上的墓园里。叶殊摇摇头拒决了,人都死了,留个尸身有什么用?倒不如火葬了好,从此干干静静的,无牵无挂,下辈子投胎转世,到个好人家,不要再像今生这么悲苦。
浩浩荡荡的金水江在面前翻涌着咆哮着,奔腾向前,有细小的浪花翻卷在其间,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漾起层叠的波纹。
清和眼神冷寂,修长的身影默默静立在一旁,看着奔涌的江水,眉间一片淡淡的感怀。
叶殊默默地抱着青瓷釉瓶,右手掏出一把一把的清灰轻轻洒在水面上,融入到奔腾的江水里,渐渐流逝,再也不见了。
一滴泪水还是滑落下来,没能忍住。滑过腮边,滑过嘴角,滑过下颌,坠入了滔滔的江水里。
银珠,放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师父,还有大毛,你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开心了就笑,不开心了就哭,不要委屈自己,要勇敢,要坚强,我会永远想你,愿你来生能够平安幸福。
滚滚的江水涛声阵阵,前赴后就,永无断绝,从不会为悲伤停留,亦不会时光倒转,回到从前。
“叶儿,我们走吧。”清和轻轻拍了拍叶殊的肩膀,手腕处露出两行淡淡的牙印,不深,也不浅。
叶殊看着心下一痛,垂下眼帘默默点了点头。
简双在一旁远远地站着,等着送行。虽然从没有见过银珠,但是听二师叔提起过,叶儿哭得这么伤心,他看着心里也不好受。
林子边上的风渐渐大了起来,清和和叶殊缓缓地往回走着,看到简双还等候在旁,叶殊红肿着眼睛,看着简双微微一点头。
简双轻轻抬了抬嘴角,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右手牵过马来给清和和叶殊送行。
清和又微微嘱咐了一番,带着叶殊翻身上马,马蹄沉重,慢慢往京城方向走去。
简双默默地看着两人渐渐远去了,叶殊小巧的身影坐在马背后面,转过身来向他挥手告别。简双也默默地挥挥手,心下里一阵感慨。不过是半年多没见,叶殊却变化了很多,以前是淡定从容,现在却更多了丝忧伤,小小的年纪怎么能露出那么沧桑的神情,看得人心下不忍。
青衣的少年默默站在苍翠的松柏林边,衣袍在风中翻卷。青洌的少年总还是太年轻,感受不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彼时的感慨还只是伤怀,却不知再相见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清和把叶殊送回了皇宫转身就去了丞相府,叶殊一路慢慢地往回走着,只觉得脚步万分沉重。
偌大的上曦宫越发空旷起来,那里没有银珠了。
没有人会坐在廊下绣着花等她回去,没有人会喋喋不休地和她唠叨东短西长,没有人会温柔地笑着在夏夜里摇着轻罗小扇给她赶蚊子,没有人会大热天里闷在厨房一下午只为了给她熬调补气血的红枣桂圆羹,也没有人会扭着小细腰神气地对她说“叶儿你长胖了哦~”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不是蝴蝶飞不过沧海,只是海的那头已经没有了等待。
银珠,你不在,家都不像个家了。珠儿,我很想你。
叶殊抬手抹掉了脸旁的泪水,郁闷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记忆里似乎是从她上小学以后就再没哭过了,因为没什么可哭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人会让她烦恼,直到父亲去世。刚听到消息的时候她呆住了,头顶的天空刷地变了个颜色,变得你不再认识了,是个梦吧?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可是当看到母亲崩溃了的神情,她就再也不哭了。母亲是个细腻柔弱的人,没有那么多的坚强,需要她给她坚强。从此以后叶殊再没哭过,不管在公司里多苦多累,她从没抱怨过,因为她无处抱怨。
不能对母亲抱怨,那会让她更难承受,不能对朋友抱怨,现实太冷漠,叶殊忽然间发现,她很孤独。一个人的孤独。
来到这里以后,也彷徨过,也迷茫过,可是最终还是安下心来,因为这里她有了牵挂,因为师父因为银珠因为很多人。在这里像家一样,有师父疼爱她,有银珠关心她,她像又回到小时候,无忧无虑。再不用整日里呕心沥血费尽心机,再不用筹谋策划争名逐利,没有人要求她。叶殊在这里很自由,有时候她会自私地想,来到这里或许是一个解脱。所以她沉浸在这种解脱中,尽情地享受开心快乐,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一样。
可是上天似乎太残忍,打破了这份美好。美好被打破了,就不再美好了。
叶殊抬头看看茂密的树冠丛,风一吹就有叶子沙沙地落下来,在风中打了个旋翻飞摇曳着飘落到地面上,泛黄的颜色,再没有那勃勃的生机。
银珠死了,皇帝遣了两个品阶高的大宫女来上曦宫伺候,似乎是这样就能补偿了一样。太子被废了,还不是一样的锦衣华服,享受安逸?
叶殊紧皱着眉头,努力地咬紧嘴角,忽然间飞奔了起来,向太子东宫方向冲去。她要为银珠讨个说法,决不让银珠白死!至少让欺侮她的那个衣冠禽兽知道一下什么叫忏悔!枉她叶殊这么相信他,没想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季文宣竟然干出这等事来!
季文泰从上书房出来的时候正准备去文曲殿看会书。转过游廊,沿着白石御道没走几步就听见一阵喧哗传来,不由得皱了皱眉,转身朝东边走去。
太子东宫的大门口守卫森严,四个侍卫左右两边齐齐站好,四周还有巡逻的队伍,不时地在周围盘查巡逻,探看有无异象发生。
叶殊挣脱开一只拉着自己胳膊的大手,怒声道:“放我进去!我的丫鬟死不瞑目,难道我连问个清楚都不行吗?放我进去!”
“陛下有令,没有陛下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入!小姐请回吧!”
叶殊不听,推开挡在身前的长矛就往前冲去。
“大胆!谁人胆敢在这里喧哗?”
随着一声呵斥,一个一身黑色铠甲的军官拉开门走出来,原来是皇城守卫指挥官赵统领。一见是叶殊,在宫里也见过几次的,知道是国师府上的人,当下里脸色减了几分,放缓声音:
“小姐还是请回吧,若是动静大了惊扰了陛下,在下可担当不起。”
叶殊站住了脚步,默默地盯着那扇镶着古铜钉的朱红大门,怔怔地发愣。
一身铠甲的军官站在一旁面色犹豫,老这么站着总不是个办法,可是要动粗又不敢,满腹踌躇地不知该怎么办好。
季文泰看着叶殊红红的眼眶,暗暗叹了口气,缓步走上前去拉着叶殊就走。
叶殊愣愣地跟在后面,也不知是要走到哪里去。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叶殊吗?”季文泰声音低沉,淡淡地说道。
叶殊没有说话,一路默默地跟着走到了碧波荡漾的御湖旁。
季文泰缓缓停住了脚步,看着远处泛着细浪的湖面,面色一阵低沉。
叶殊扶着湖边的一棵柳树,出神地看着静静的湖面,良久,轻声开口:“你认识的叶殊什么样?”
季文泰转过头看着叶殊,忍不住莞尔,轻声道:“我认识的叶殊很坚强,很勇敢,会在大冬天里跳下湖去救一个不认识的小孩,会在课堂上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据理力争,会在接到挑衅的时候奋起反击舞出自己的风采。”
微顿了一会,抬眼看了看叶殊泪光朦胧的眼眶:“我认识的叶殊,至少不会哭哭啼啼。”
不说还好,一说之下叶殊忍了好久的泪水就这么垮塌下来一发而不可收拾,一边哭着一边控诉道:“叶殊就不能哭吗?叶殊就只能什么都忍着吗?那我不要做叶殊了!不要了!”
叶殊大眼瞪着季文泰,止不住地掉眼泪,凭什么她就不能哭?凭什么她就要受人欺负,连哭都不可以?
季文泰眉头微蹙顿时一阵后悔:“是我不好,我说错了,叶殊可以哭,可以的!”
说完还肯定似的点点头,叶殊依着季文泰哭得越发凶了起来,像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都哭掉一样。
那时的叶殊真的是觉得自己很惨,努力维持的师徒关系,和季文熙别扭的相处,银珠的离去,所有的这些沉重地让她喘不过气来,只能用哭来发泄一切。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其实能哭也是一种幸福,当到后来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季文泰看着伏在身前的叶殊哭得凄惨,缓缓抬起右手似乎是想要抱她,可是抬了一会,却又慢慢地放了下去,就那么默默地站着,任叶殊肆意地哭着把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
后面是开得茂盛的金盏花圃,应贵妃的銮驾缓缓前来。应贵妃远远地看到了两人,顿时目光一沉,细长的蛾眉轻轻蹙了起来,抬起手止步,缓缓转身带着下人沿原路返回去了。
天边的夕阳慢慢下沉,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微波粼粼的水面上,随着波纹点点地摇曳。
忽然间一阵摔碎瓷器的响动声打破了平静,姚月儿摔了茶壶还没解气,又拿起桌上的茶碗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两个绿衣小婢女跪在一边瑟瑟发抖:“太子妃息怒,太子妃息怒。”
“太子妃,太子妃!这里哪儿还来的太子妃!”姚月儿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又劈手砸了一个茶碗。
季文宣缓缓走了进来,看着一地的雪白碎瓷片,朝两个小婢女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去。
两个小婢女连忙磕了个头,如蒙大赦一般疾步退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季文宣走到一边榻上坐下,看着姚月儿问道。
姚月儿抹了把眼泪,走到榻边福了一礼:“回殿下,是妾身失态了。”
季文宣拉着姚月儿在榻边坐下,抬手抹掉她脸旁的泪水,笑着哄道:“好好的怎么又生起气来了?”
“还不是那个赵统领!”姚月儿赌气道,“以前见到了总是一脸灿笑,现在我们失势了他便马上换了个嘴脸。我晌午走了困想去御花园转一转清净清净,他死活不让我出去!真是气死我了!”
说罢还恨恨地挥了挥小拳头。
季文宣微微一丝苦笑:“月儿,连累你跟着我受苦了。”
姚月儿顿时又是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不怪殿下,若不是殿下相护,月儿早死了!是月儿对不起殿下。”
季文宣缓缓摇了摇头,淡淡笑道:“不怪你。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姚月儿想起姚德妃,顿时又是一阵恨得牙根儿痒痒,没想到那个姑母会如此绝情,竟然想要置她于死地。
话说当日里发生的一切自然不是巧合。
自姚月儿谢婵李静书三人进了东宫,夫妻间倒也算和睦,尤其是姚月儿,虽然脾气火爆了点,但是季文宣倒是对她这样直白的性子颇为喜欢,姚月儿也是感念太子怜爱,这个太子妃倒是做得也还不错。季文宣每日里午睡起来总要饮一杯参茶,自太子妃们进了东宫之后,姚月儿便每日里亲自为季文宣烹制参茶。
当日中午姚月儿为季文宣端来参茶,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姚月儿便带着谢婵和李静书去御花园赏花去了。季文宣喝了参茶正准备到书房看会书,突然间身体一阵不适,正准备唤太医,忽然间脑袋一热倒头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便看到屋里多了个人,似乎是叶殊的小丫鬟,季文宣只感觉浑身的燥热,一阵阵冲动,心下明了这是遭人暗算了。
再后来的事情就那么发生了,只是没有想到那个小丫鬟竟然撞墙死了,季文宣心下一阵后悔愧疚,没有保护好她。
后来宫里吵嚷了起来,元武帝和文馨皇后都来了,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太医来诊察过,说是太子殿下脉象勃冗,似乎是服用了迷情一类药物。季文宣承认是自己服用的,没有把被人下药的事说出来,因为参茶如果牵连到了姚月儿,后妃在宫里使用迷情类药物,那可是死罪一条。元武帝当即大怒,不顾文馨皇后的苦苦哀求,着人封了太子东宫,准备听候发落。
季文宣被废去了太子之位,囚困东宫,不得外出。姚月儿心下一阵愤恨,荣耀的太子妃还没当几天,转身就变成了阶下囚。这一切都是拜姚德妃所赐,姚月儿恼怒到了极点,暗暗发誓道总有一天她要那个老妖婆好看。
季文宣倒还是那么淡淡的性子,无可无不可的,没有了那个太子的称号,他反而轻松了很多。从小到大都是在羡慕与嫉妒的眼光中长大,这一切无形中变成了很大的压力,让他很不自由。
皇子兄弟们本来就不多,他们还总是躲着自己,从不跟他一起玩。不管走到哪里,人们见了他都是一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样子,生怕有一丝冒犯。
但是父皇对他很好,总是很偏爱他。别的皇子们一年到头都见不到父皇一面,他却能天天坐在父皇的腿上跟着父皇读书下棋。一直到后来妹妹长宁公主出生了也是一样,两个小孩一边一个,分坐在父皇的腿上,文馨皇后温柔地笑着坐在一旁,一家人谈天说笑,其乐融融。
直到有一天,蕙春殿的尹慧妃哭着扑倒在他的脚下,拉着他小小的靴子满脸泪水地哀求着,请太子殿下发发善心,让皇上去看看病中的二皇子。他转告了父皇,但是元武帝只是皱了皱眉头,转身吩咐让太医去看看。后来听说二皇子殁了,他的那个面孔白皙笑容浅浅的二哥死了。听到消息的时候他不由得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冰冷的寒意贯透全身,从心底里对父皇害怕了起来。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让父皇抱了,总是远远地躲着,诚惶诚恐,日积月累,父皇与他也日渐疏远了起来。
一疏远就疏远了这么多年。
夜晚星光暗淡,半弯残月斜挂在东边。兰馨殿上几只烛光摇曳,一片沉寂。
“娘娘,您就吃一点吧!”小宫女红袖端着一碗燕窝粥跪在榻边,连声劝道。
忽然间一只手伸来接过了碗,红袖一抬头见是元武帝,顿时微微一笑,福了一礼悄悄退下去了。
元武帝坐在榻边,拿着勺子搅了搅还冒着热气的燕窝粥:“怎么,还在生朕的气呢。”
文馨皇后正侧身朝里躺着闭目养神,一听是元武帝说话,微微翻了个身:“是陛下来了。”
元武帝扶着文馨皇后坐了起来,舀了一小勺粥送到文馨皇后嘴边,一边笑着道:“来,吃点东西才有力气生气呀。”
文馨皇后忍不住一笑,没有办法,只好张开口吃了下去。
“朕自然是知道文宣禀性纯良,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朕的儿子朕自己还不了解吗?”
文馨皇后默默地吃着没有说话,良久,问道:“那陛下为何不查个清楚再做处置?这样未免对宣儿有失公允。”
“宣儿自己承认了必然是他想保护什么人,只是此事绝没有这么简单。”元武帝微微叹了口气,“废去宣儿的太子之位是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朕也顺水推舟,把他关在东宫里保护起来,这样宣儿反而安全。”
看着文馨皇后似懂非懂的表情,元武帝淡淡一笑,继续喂她吃粥。还有很多的险机他都没有说出来,因为不想让她担心。他的这个皇后真的是被他宠坏了,一点人心险恶都不懂,虽说是在后宫里几十年了也成长了不少,但总还是想问题简单,看不到深处。但这也正是他所欣慰的,他要的就是让自己的女人天天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不用深陷在后宫的腥风血雨里,勾心斗角,无法自拔。
烛火摇曳,今晚不成眠的人似乎是不止一个。
络锦殿上姚德妃斜倚在榻边,手上狠狠地用力,硬生生地掰断了一块指甲。
“真是个贱人!”姚德妃恨恨地骂着那个不成气候的太子,真是个没用的软骨头。
“娘娘!您的手流血了!”宫女慧云连忙端来药箱,拿出雪白的纱布将姚德妃左手纤细的食指包扎起来。
“苍落山那边有消息吗?”姚德妃似乎是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疼痛,半睁的杏眼在烛火下闪耀着狠厉的光。
慧云低着头恭敬地回道:“清崖掌门说了,一切都在计划中,请娘娘放心。”
“那两个蠢货怎么处理的?”
“回娘娘,那两个太监已经做了,尸体也化掉了,没有人会发现。”慧云低声回道。
姚德妃微微点了点头,心下里一阵暗恨,要不是那两个蠢货认错了人,把个小丫鬟当成了叶殊,她此番哪会落得如此被动。有应氏灭门一案在前,若是叶殊那个小贱人再出了什么事,依着清和的性子,只怕是再难和元武皇帝重修旧好。到时候皇帝冷了清和的心,清和失了皇帝的信赖,太子又摔下了东宫,周围一群饿狼虎视眈眈,不怕这皇朝不乱起来。
再说把药下到了参茶里,栽赃嫁祸到姚月儿身上,任谁都想不到会是她这个姑母在害她,就算是有人怀疑也说不出口。连带着铲除了姚月儿那个小贱人,前方的道路又宽敞了许多。
姚德妃的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那两个小太监竟然会认错了人,更没想到的是太子季文宣那个软蛋竟然会对服用迷情药物供认不韦。这下子白忙活了半天,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仅是叶殊那个小贱人一点事都没有,姚月儿竟然也逃过了一劫,季文宣更是被元武帝锁在东宫保护起来,再想下手可就难了。
“娘娘不必过于生气,依奴婢看来,这对我们来说倒是个好机会。”慧云眼光一闪,对姚德妃微微一笑。
“此话怎讲?”杏眼微眯,姚德妃若有所思。
“娘娘,我们把此事换个说法,不是太子殿下侮辱国师家的小姐,而是国师家的小姐勾引太子殿下。然后有人私下里说,其实叶小姐姓‘应’,若是一不小心被陛下听到了,会怎么想?”
“应贵妃?”
良久,姚德妃眉梢一挑,嘴角微微露出丝笑意。
“正是如此,”慧云狡黠一笑,继续道,“如今太子被废了,朝堂上的大人们若是再上书推举六皇子做储君,陛下必然会好好‘考虑考虑’了。”
说到考虑考虑,慧云特地加重了语气,看到姚德妃脸上缓缓浮起一丝笑意。
“不愧是本宫身边的人,到底是机灵。”姚德妃眯着眼睛微微一笑,抬手扶着跪在榻边的慧云站了起来,指了指旁边的绣墩,“坐吧。”
慧云福了一礼刚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就听到后窗上传来微微的响声。
“咚咚——咚——”
两短一长。
姚德妃和慧云交换了一下眼色,慧云缓缓走到前面把门窗都关上了,又把烛火吹熄了一半,只在近旁留了两支,这才走到后窗边拉开了窗扇。
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男子翻身跃进来,埋首跪在地下:“属下见过娘娘。”
姚德妃挥了挥手,淡淡道:“起来吧。”
“谢娘娘。”黑衣男子站起身来,脸孔隐藏在烛火朦胧的暗影里,看不清晰。
“父亲大人有什么安排?”姚德妃坐直了身子,低声问道。
“回娘娘,老令公让属下叮嘱娘娘,在宫里万不可轻举妄动,前日之举实属愚蠢。”黑衣人眼神冰冷,声音低沉。
姚德妃脸色不太好看,忍住怒气淡声道:“还有呢?”
“老令公说,南边的事差不多了,是时候出手了,让娘娘好好准备准备。”
“知道了。”
“属下告退。”黑衣人拱手行礼。
“恩。”姚德妃点了点头。
黑衣人轻步走到窗前,一个纵身飞出窗外几个起落间就不见了身影。
烛火昏黄,暧昧不明,映着姚德妃半边脸庞一阵阴晴不定。
慧云慢慢关好了窗扇,走到旁边坐了下来,低声道:“娘娘,要动手了吗?清崖掌门那边需不需要派上我们的人?”
“不必了。”姚德妃轻皱着眉头,摆了摆手,“清崖掌门已经和我们栓到了一条船上,不怕他不尽心。”
慧云点了点头,又沉吟道:“要去暗杀杨廷,只怕清和国师那里瞒不住几天了。”
姚德妃哼地一声冷笑:“本就没想瞒他,他若是识相的话本宫还会多留他几天。”
慧云默默不语。
月色朦胧,入秋的夜里一片湿湿的凉意。
乌云暗涌,遮掩了半弯残月,天,渐渐地全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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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一个多月没更新了,感谢各位的相守。
今天起恢复更新,夸了海口要万更的,青薇好好努力^^
明天更新大约在晚上八点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