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方的广袤大地渐渐步入了金色凉爽的秋天,温润的南国却还是停留在一片夏日的闷热里。
皇城里静静的,没有一丝风,炽热的阳光仿佛是一柄柄锋利的光剑穿刺下来,肆意地在金色琉璃的斗瓦盘檐上叫嚣斗殴,麾突蔓延。四下里纷乱的战火已经渐渐熄灭了,只剩下缕缕的黑烟升腾在半空,似在诉说着那些不屈的过往。
南凌的皇城屡经战乱,每次战火烧过之后都是四处焦土,满目疮痍,但是过不了多久又是一片繁华遍地。南国民风细软,尤其是南凌,但是纵然柔弱,却有股先天的不屈精神,就像柔韧的野草一样。野草虽然柔软不堪,抵不住野火,抵不住践踏,但是野火烧过后依旧发芽,蛮夷践踏后依旧生长,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对生命的热爱,对自由的向往。
明晃晃的阳光直直地照射着大地,灼热的力度像要将一切都穿透一般,带着丝丝的焦灼之意。柳叶卷着梢,合欢遮着伞,只有翠绿的芭蕉摇晃着叶子依旧惬意自如。
季文熙睁眼醒来的时候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淡青的纱帐垂下浅色轻轻的帘幕,遮挡了外面滚热的浪潮。纱帐后面摆着两个莲花镂刻的空心铜盆,大块的冰在中间慢慢地融化着,带来一片冰爽的凉意。
轻轻张了张口,只觉得嗓腔里干得冒烟,一阵沙哑。
这一点微微的响声已经惊动了守在一旁的红衣小婢女,闻声起来轻轻掀开帘的一角探看了一眼,顿时惊喜起来。
季文熙微抬眼皮看了她一眼,小婢女很机灵,当下里捧过一只薄荷玉盏扶着季文熙浅浅地喝了一口水。
清凉的冰水润过喉咙,顿时感觉燥热的肺腑平复了下来,一阵舒畅。
季文熙把一盏水全都喝了,重又躺了下来,朝小婢女微微一笑表示感激,小婢女顿时桃腮一红,娇羞一笑端着玉盏缓缓退了下去。
微微侧了侧身,季文熙这才感觉左边胸腹一阵疼痛,触手一摸,感觉到厚厚的纱布包裹着,从左下边脖颈一路下滑到右边胸膛下侧。
记忆慢慢回笼,只记得昏迷的前一刻一个面目凶悍的南函骑兵挥舞着长刀冲杀过来,随手挥出手中的长剑,他挺身一挡。锋利的长刀噌地一声划过他的胸前,凶悍的骑兵满脸得意,却在下一刻圆圆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一柄断了一半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身体,满脸惊恐地仰天倒了下去。
“公主!你看,你看,将军醒了!”一个甜脆的声音轻轻地欢呼着越来越近,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的声音和轻缓的脚步声缓缓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季文熙微抬眼皮看向帐外,只见前面一个金缕缀锦衣衫面覆轻纱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先前的那个红衣小婢女。
锦衣女子静立在帐外,看到季文熙醒来了,一双墨色深沉的眸子正看着她,当下里收敛衣裙缓缓跪拜在地上,后跟的小婢女也连忙跟着跪了下来。
南国的风俗是未出嫁的女儿都要戴面纱,不可轻易见人。可是如今在救命恩人面前还带着面纱,那就有些失礼了。锦衣女子轻轻摘下面纱,对着季文熙缓缓拜了下去,温柔沉静的声音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珞施不胜感激!”
原来这锦衣女子正是凌国的珞施公主。前些日子里偶尔也见过,不过她一直带着面纱,看不分明,但是光从那细长的蛾眉、明亮的双眼以及细玉一般的半陇琼鼻就能看出来那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珞施公主拜了一礼慢慢抬头,季文熙默默地看着她,虽然心下早有了猜测,却还是被惊艳了。那一张浑然天成的脸庞,那一双剪水的秋瞳,虽隔着淡淡轻纱的帘幕,依然是看得人心下阵阵涟漪。
好在是季文熙见惯了美人,倒也没有失态,当下里微微一笑,淡淡道:“公主请起,不必多礼。”
珞施轻轻一笑点了点头,缓缓地站起身来,那一抹静若秋月的微笑看得人心中直直一荡。
旁边小婢女搬了个玉色的竹椅过来,珞施落座,静静看着季文熙:“将军已经昏迷五天,终于醒来了。父皇正在接见大臣们,一会儿也过来探望将军。”
“多谢凌帝和公主厚爱,不知眼下战况如何?”季文熙一听自己昏迷了五天顿时心下大惊,挣扎着就要坐起来,不小心牵扯到伤处,剧烈的疼痛忍不住眉峰微蹙。
珞施公主连忙掀开帘幕走过去扶住季文熙,拿厚厚温软的垫子竖在后面,扶他坐了起来,一边轻声道:“如今战事已经控制住了,函国军队退出了皇城,我们正在收复失地,将军不必挂怀,只要安心养伤就好。”
话说自五月下旬起南函和南凌战事一直胶着不下,季文熙这边接到了命令,说是要留着南函,不能打得太狠,只要他们不主动进攻,季军也乐得悠闲。
不想十日前南函突然得到了西北胡虏的助力,五万骑铠甲铮亮的胡虏兵从天而降一般压到凌国西北边境,一路强悍的攻势冲杀着攻占了南凌西北十三州,南函军紧随在后面将将攻入南凌皇城。季军一行始料不及,再奋起反抗却已是落了先机。
那是一场凶残的恶战,放眼望去遍地都是战场,火光漫天,狼烟四起,无数的人倒下,又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遍野的尸体堆积,大片大片的土地被血色所淹没,浑身鲜血的季国士兵们怒睁着双眼看着仇恨不共戴天的胡虏兵,挥舞着长刀喊杀向前。满身满脸的血迹,狰狞獠牙的面孔,一个个士兵仿佛变身九层地狱灭世修罗一般,冲杀向前,一次次杀退敌军的攻袭。
抗击不备,西南的角门失守,大批的敌军涌入了皇城,昔日里繁华安逸的都城已经变成了一片喷涌的火海,惊惶失措的百姓们惨叫着四处奔逃,残暴的敌军一路烧杀抢掠着,渐渐攻入皇宫。彼时皇宫里也早已落入一片混乱,在亡国的恐惧下,妃嫔宫女们一路哭嚎着四处逃窜,也有胆大的偷了满满的一包袱金银在混杂的人群里悄悄开溜。
季文熙一接到消息便带着两队骑兵飞速赶往皇宫,一路骑在马上长剑无情地挥舞着开道,冰冷的剑锋横扫而过,手下绝无二合之将。过了中门渐渐到了皇宫内围,士兵们四散开来三五人守住一个宫门,凡有路过的敌军即刻斩杀,绝不放过。
季文熙杀得两眼血红,只觉得满腔的怒意升腾,还在雁沙关的时候就不该放过这群狗娘养的,让他们今日里反过来又欺到爷的头上。
越往后渐渐到了后宫,到处是一片混乱,四处乱跑着逃命的小太监们还没待跑几步就被一根长矛贯穿在地上,血水四溅。哭嚎声、喊杀声,交织成一曲哔哔驳驳的烈焰之歌,森人的火舌无情地席卷着触及的所有。在凶残的胡虏兵带领下,南函的士兵也激起了心底最深的邪恶,大刀横扫着,厮杀的快意充斥着每一根神经,在太阳穴边突突地跳动着,悉涌喷薄。
南国的女子多美貌,更何况是堂堂的皇宫里,小小的宫女都是个个貌美如花。凶残的敌军面目狰狞,挥舞着手上的钢刀长矛四处扫荡,所到之处惨呼遍地,血色狼藉。惊惶的小宫女们被这群杀人狂魔吓破了胆,尖声喊叫着四处逃窜,转身却被一根长刀阻拦了下来。沾血的罪恶之手抚上了如花的容颜,杀人狂魔一脸的淫笑,照着柔嫩鲜红的樱唇就啃噬了上去。少女死命地挣扎着,扭动的身形更加激起来狂热的欲望,罪恶之手胡乱地揉捏着四处游走,渐渐向下走去,“噌”地一声撕裂了裙裾,露出雪白的大腿。
季文熙一剑砍翻了淫贱的敌兵,继续往前冲杀着,斜刺里突然间冲出一个使锤的大力猛将,看那黝黑的胡子,巍峨的身形,正是传说中的南函第一勇士神锤铁鹰。季文熙不敢轻敌,深吸一口气屏息沉着应战。
两把铁锤至少有百十斤沉,铁鹰拿在手里却仿佛是木头做的一般,交错挥舞着耍起来虎虎生威,好几次险险擦过季文熙肩膀耳旁,嗖嗖生风。铁鹰这南函第一勇士的称号倒真不是浪得虚名。
季文熙力气敌他不得,但胜在剑法灵巧,两人对打着没一会儿已经走上了三十多个回合。季文熙心忧着战局想要速战速决,不想跟他耗战下去,当下里凝神屏息,瞅准对方一个破绽耸身贴上前去,一剑刺入铁鹰心脏,留着背后空门大开。这可是不要命的打法,说时迟那时快,铁鹰心下一凛当即收回左手铁锤走势护在胸前,右手铁锤狠狠砸下。季文熙硬着后背生生挨了一记闷锤,咬紧牙关反手从侧面抄到铁鹰背后,一剑狠狠地刺入铁鹰的背心!这才是真正的杀招。
冰冷的长剑透体而过,从胸前穿出来,铁鹰两锤一夹生生地别断了锋利的长剑,嘴里喷出大口的鲜血,两眼直直地盯着季文熙,缓缓向前坠去最终轰隆一声摔倒在地上。
后背一阵发酸发麻火辣辣的疼痛,季文熙微咳一声,嘴角流出一丝暗红的鲜血,一把抽出半截长剑,暗沉一口气继续向前冲去。
到凤鸣台的时候正看到珞施公主扶着凌帝惊惶地撤退,一个面目凶悍的南函骑兵挥舞着闪亮的钢刀扑了过来。季文熙来不及思索,抬脚冲上前去护住那对父女,转身右臂一扬挥出长剑,扯得后背一阵阵发疼。一抹刀光闪过,胸口间火辣辣的疼。刺杀的敌兵死了,季文熙滑在地上撑住身形,墨色的眸子微微一颤,天地渐渐旋转倒置,轰地一声昏迷了过去。
“陛下驾到!”
殿外的小太监一声高呼,打断了季文熙的思索。
沉稳厚重的脚步声缓缓走了进来,一个团金龙袍的男子微微笑着走了进来,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肥胖,面色慈祥,正是凌国皇帝錘真帝。
“父皇。”珞施公主福了一礼,走上前去扶着錘真帝坐了下来。
“见过陛下。”季文熙微微一拱手。
錘真帝微微抬手:“将军不必多礼,身体可好些了?”
“谢陛下关心,在下已经无碍。”
錘真帝点了点头,一脸的慈眉笑目:“真是难为将军了,当日里若不是将军挺身相护,朕和珞儿必已是性命不保。”
“陛下严重了,这是在下应该做的。”季文熙淡淡一笑。
“这几日多亏了刘统领指挥,皇城稳定了许多。”錘真帝抚了抚胡子,眉间不无忧色,想说什么最终又压下了话头微微笑着道,“刘统领还在外面候着呢,朕就先不打扰了,将军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探望。”
季文熙点了点头道:“陛下慢走。”
珞施公主也起身福了一礼,转身扶着錘真帝慢慢往殿外走去。
彼时刘封正候在殿外,一听说殿下醒来的消息,当即按捺不住了,刚议完事就跟着錘真帝的御驾一路急急走了过来。
终于盼着錘真帝出来了,刘封俯身行了一礼,直起身的时候看到了跟在一边的珞施公主,珞施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刘封如遭雷击一般呆愣住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抬腿急急奔上大殿,一边暗暗骂自己没定力,连干什么都忘了。
“殿下!殿下!”刘封一进了殿门就看到季文熙歪坐在榻上正微微笑着看着他。
“臭小子!就知道是你。”季文熙看着刘封,一个月没见,黑瘦了很多,却不知他自己在刘封眼里更是黑瘦了很多。
“殿下!”刘封跪在榻前两眼泪花,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季文熙看得好笑,挥了挥手道:“起来吧,哭什么!整得跟个娘们似的。”
刘封忍不住又笑起来,爬起身拉过竹椅坐在榻边,细细地汇报着这些天的事来。
话说季文熙在战场受伤的密函传到了京城,元武帝大怒,刘封当即请命前来支援。元武帝派遣了一万精兵,由刘封率领着浩浩荡荡没日没夜地赶路,终于在两日前抵达凌国北门。
彼时凌函两国激战正酣,而凌国处于弱势,函军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凌国军队渐渐后退。
放眼望去,南函军队里竟然还混杂了不少的胡虏兵,一个个飞扬浮躁的耀武扬威。新赶到的一万季军看着暴怒,心下火起,当下里连军队通关的文牒都没有换就投入了战斗。这帮狗杂碎,竟然敢伤了他们殿下,今日里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随着一万援军投入战斗,凌军士气大涨,战场上的局势瞬间逆转。季国士兵奋勇杀敌的豪迈之气也激发了凌军的好胜心,勇猛无畏地冲上前去护卫家园。函国军队在猛烈的反击下抗衡不得,逐渐后退,慢慢退出了皇城,狼狈退守西北小城。
虽然凌国的皇城是保住了,但还是丢掉了将近四分之一的领土,西北九州都落到了南函的手中。
季文熙听得一阵眉头紧锁,脸色阴郁。
刘封宽慰道:“殿下不必太过担忧,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很好了。凌国兵力疲软,能保住现有的国土已经十分不易。这次虽然他们丢了四分之一的领地,但是若没有我们季国出兵他们恐怕早就亡国了,怪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季文熙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感觉一阵阵挫败感,明明有十万大军在手,还在胡虏兵那里吃了亏,这事一想起来就窝火。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骄傲了点,有点自视甚高,低估了对手的实力?
“殿下?”刘封沉默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季文熙面无表情,淡淡道。
刘封再也坐不住了,又从竹椅上站起来跪在地上,磕了一头道:“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季文熙眉头微微一皱没有说话。
刘封沉了口气低声道:“殿下,银珠死了。”
“怎么回事?”季文熙墨色的眸子微光一沉,脸色难看了起来。
刘封缓缓地将事情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只是中间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也弄不明白。因为担心季文熙生气,便把萧王爷也派人保护叶殊的事按下了,没有说出来。
闻言沉默了良久,季文熙眉头紧皱,脸色沉的吓人,刘封低着头跪在地上心下里一阵阵愧疚。
血色的夕阳慢慢下沉,日落月升,夜晚已经陷入了一片凄惶的黑暗之中。暗夜无声,连一颗星子都没有,偶尔几声虫吟,在入秋的夜晚听上去别样的凄凉。
杨廷卧在榻上微微翻了个身,不由得又想起那个红色的身影,明媚的笑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不是回草原了,是不是嫁给吐浑王了。想到这里心下一痛,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感觉很苦涩。这种滋味似乎是叫做后悔。
正在杨廷胡思乱想之际,突然间听到上面的茅草屋顶微微的一点窸窣的声响。来不及细想,杨廷顺手摸出搁在枕下的匕首猛力翻下床去急急滚了几圈一发力腾地跃起身来贴到北边墙上。
随着他的动作屋顶嗖嗖嗖射下一支支冰冷的乌黑羽箭,从床铺一直到地上密密匝匝地竖满了三五十只,箭头冰冷发黑,显然是淬了毒的。半空中有簌簌的稻草散落下来,缓缓落到插满羽箭的地上。
周围一片寂静无声,杨廷黑亮的眼神在暗夜里毫光微敛,紧贴着墙壁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微过了一会儿,屋顶上微微的响动,覆盖的茅草被踢开,一个灵巧的黑色身影跳落下来。杨廷爆起身形跳上前去勒住黑衣人的脖子右手利落地一挥匕首抹断了他的脖子,满含腥气的液体喷薄而出。
忽然间整个屋顶被拉了开去轰隆一声摔在地上,半边墙壁倒塌开来,杨廷默默地看着四个黑衣人抽身上前,步步紧逼。四个人分散开来将杨廷围困在中间,脚步在插满羽箭的缝隙间游走,没有一丝羁绊。冰冷的杀气四散开来,杨廷浑身肌肉紧绷,小心谨慎地防守。忽然一个黑衣人猝然发难,凌空飞跃过来腾空一记横扫,杨廷险险躲过,斗大的汗珠滴落下来。
那敏捷的身手不是一般的习武之人所能做到的,这四个人显然是身怀功夫的江湖中人。杨廷来不及思索是谁动用了这么多的功夫想要杀他,只能严密地防守着躲避着,四个人的围攻之下他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只能被动地挨打。右腿被踢中,杨廷止不住颤抖的身形微微侧翻急速闪到一边躲过了堪堪一击。
杨廷身形灵巧地躲避着,一边闪身向东边逃去。一个黑衣人发现了他的意图,缓缓举起手上劲弩瞄准了杨廷。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所有的一切都放缓了动作,凝神屏息一片紧张。
就在黑衣人拨开机关长箭射出的一刹那,一声哨响呼啸而来,两只银光闪亮的飞镖急袭而来瞬间封上了黑衣人的喉头眉心,同时一记飞镖打折了飞在半空的长箭,射到一边偏差了准头。
射箭的黑衣人眉心喉头流出浓黑的血液,瞬间瞳孔扩散开来仰天倒了下去,有冰冷的羽箭透体而过,看上去像被羽箭射穿在地上一样。
另三个黑衣人大惊,抬首看向飞镖射来的方向,只见银光闪闪又是十多只飞镖急袭而来。一个黑衣人来不及躲避当下中招委顿在地,另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知道碰上对手了,不好处理,当下里两人腾空而起翻过后墙,跳跃着几个起落消失了。
杨廷浑身脱力一般长吁了一口气,急急奔到院子,只见暗夜无声,树影摇曳,哪里有一丝人影?
“感谢高人相救!能否出来一见?”杨廷目光深沉,看着无边的夜色沉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
微风吹过,几片叶子翩飞着坠落下来,再无声息。
天色浓黑,还未到四更。
入了秋天色变短了,以前到了上朝的时辰早已是天光大亮,现在却还是四下里一片黢黑,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各家的大臣老爷们在下人的服侍下急急穿戴起来洗漱完毕坐上颤悠悠的轿子赶往皇宫。昨日里边关传回了战报,似乎是南凌战场失利,形势不明,还是要早做打算的好。
兵部尚书杨鼐刚下了轿子,就听到林平嗣呵呵的笑声传过来。
“杨大人早啊。”林平嗣微微一拱手,胖胖的身形看起来有点滑稽。
杨鼐淡淡回礼:“林大人也很早啊。”
“昨日里的战报杨大人可听说了?不知杨大人怎么看?”林平嗣带笑的眼里闪着微光,“要我说,还是有杨少将在比较稳妥啊,要不怎么会出这档子事儿。”
“杨某不敢当,林大人还是不要再说了。”杨鼐正色道。
林平嗣讨了个没趣,拱了拱手哼了一声抬步先走了。
进了大殿一片沉静,各个朝臣们分列两边静静站好,默默等待着元武帝上朝。
不一会儿元武帝到了,桑公公小心地扶着老皇帝坐上龙椅,微微退后站在一边。
文武百官上前行礼问安,巍巍的大殿上沉厚的声音回响。
“诸位爱卿,昨日的战报你们也都看到了,来说说你们的看法。”元武帝高坐在大殿上首,低沉的声音浑厚有力,巍巍地在大殿上回响。
“禀陛下!微臣以为,战场失利不要紧,重要的是七殿下的安危,如今之际应速速将七殿下召回,然后再慢慢打算,反正是南国的战事,我们不着急。”户部尚书田大人上前一步恭声道。
大臣们心下里暗暗嘀咕道那个田老头真是个马屁精。
清和站出来拱了拱手:“陛下,看边关的战报,南函得到了西北胡虏的助力,应该正是嫃颜一族。之前的征北一战羯昰单于死了,勒川王子继位,如今之举看来,勒川的居心似乎不小。”
元武帝点了点头,又嗤笑了一声道:“羯昰那个老匹夫和朕斗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却晚节不保,死在了后生的手上。”
良久,又感叹了一声:“他也是老了,等不及了。”
“陛下,依臣看来,胡虏这次出兵南凌,必是想要壮大嫃颜一族的声势。毕竟明年就是新一届草原领主的选举,如果南国一战得势,南函依附于嫃颜之后,勒川做领主的胜算更大一些。”杨鼐沉声道。
众人闻言神情一凛,若是真让勒川做了领主,只怕是比羯昰单于更狠厉,季国北方的边关堪忧啊。
元武帝微微地沉吟着,看着杨鼐心下里默默地思索,昨日里不只是得到了边关的战报,还有一封发自茔南的密函。密函上说,杨廷前日夜里遭到了暗杀,但是后来又被人给救了。暗杀的刺客有五人,看身手似乎是江湖中人,手法高明,不是一般的刺客。而那救人的一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只留下十多枚菱形飞镖,随着密函夹寄过来一枚。元武帝捏着那枚飞镖看了好久都没有看出那到底是什么来头。
眼下的局势似乎是越加错综复杂起来,到处的暗潮汹涌。元武帝若有所思地俯视着下站的众人,左边首位站着一身黑衣的萧倾城。年轻的王爷身形修长,面色冰冷,默默地站着,似乎是一切都与他无关。
元武帝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个年轻的王爷,不知那小子在玩些什么花样。杨廷的事来得蹊跷,萧倾城到底是站在哪一方呢?杀人的?不像。元武帝微微地沉吟着,那小子不可能那么傻,杀了杨廷对他没好处。那么是救人的?也不像。那小子更不会傻到去为他人做嫁衣裳。
伸手抚了抚胡子,元武帝眉梢不可察觉地轻蹙了一下,心下默默地盘算着。
“陛下,微臣以为,南国一战事在长远,如今当务之急是要确立储君,太子之位当立在即。”李司徒从后面走出来跪在地上道,“六皇子聪颖睿智、品行出众,堪当储君重任。”
众人闻言都是心下一惊,默默地站立着不发一语。
元武帝目光一沉,看着众人淡淡道:“众位爱卿觉得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该说好还是不好。说好的话,担心陛下还瞩意二皇子,忤逆了龙颜;说不好吧,又怕是皇帝在探看大臣们的意思,李司徒向来是皇帝的应声虫,谁知道是不是皇帝授意他这么做的。
正当众人踌躇之际,慕容冼上前行了一礼,淡淡道:“陛下,储君一事不可操之过急,还是要从长计议的好。”
元武帝闻言点了点头,心下里不由得闪过应贵妃那夜空般深邃的眼睛,微微一皱眉,元武帝淡淡叹了口气。
只是此事来的太急了点,痕迹太深了点,由不得人不怀疑。似乎是个阴谋一般,季文宣被废了,马上就有人推荐六皇子,会是她吗?元武帝总觉得不肯相信,他不相信她会这么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可是若是真的话,这么做也太明目张胆了些,她会这么愚蠢吗?元武帝淡淡一笑,为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陛下,如今季国事端频出,屡屡不绝,微臣前些日子结识了个奇人,精通观星之术,希望引荐给陛下。”慕容冼沉声道。
“哦?”元武帝一挑眉,“观星之术?似乎是只有南国人擅长此道,不知丞相从哪里找到这位高人。”
慕容冼简单地讲述了一下,此人姓周,名子易,还有一个听上去颇为不错的身世。
要真地说出苏先生的身世,恐怕慕容冼长十个头都不够砍的,毕竟劫了发配的囚犯那可是死罪。只是苏先生在军中向来低调,就是边关的士卫也鲜少有人认识他,在这京里见过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之前林平嗣林大人可是做足了功夫,特地去找了那么个人,弄出这么个身世来,任谁去查都查不出问题。
“好,那就有劳丞相了。”元武帝微微点了点头。
清和淡淡看了慕容冼一眼,没有说话。
早朝过后天色早已透亮,朦胧的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众位大臣们告了别纷纷坐上轿子离去了,萧倾城远远地落在后面。
萧洒一身黑衣脚步轻轻跟在旁边,低声问道:“王爷,南边那里出事了,我们不用动手吗?”
过了一会儿,听到萧倾城淡淡道:“那边看着的人多着呢,闹腾不出来什么事,我们旁观就好,用不着费心。”
“是。”萧洒微微一点头,心下里对萧倾城赞佩不已。虽然只比自己大了几个月,但是相比来说,萧倾城却比他成熟很多倍,那深沉内敛的气质,想学都学不来,要不怎么是王爷呢。
萧洒淡淡一笑,只是笑完却觉得很心疼,自老王爷去世以后就很少看到萧倾城笑了。
爹娘死得早,他和妹妹在街头卖身葬父母,是萧老王爷收留了他们,带他们有如自己的孩子一般,从没有把他们当过下人看待。那时候的萧倾城还是个很阳光的孩子,三个人整日里一起学习一起嬉玩,好不热闹。有一天老王爷问他和妹妹有没有什么愿望,他说他要学一身的本事,再也不让人欺负,妹妹跟着使劲点头。后来老王爷就把他们兄妹二人送到了苍山派去学武,一直从九岁待到十四岁,直到老王爷去世那年。
听说萧倾城要去柔西守陵三年,他和妹妹毅然决定离开苍山派,誓死追随萧倾城,老王爷不在了,他们更要保护好萧倾城。守陵的三年也是异常艰苦的三年,萧倾城也不例外,他们白日里守陵读书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躲过元武帝的耳目,晚上就在暗室里研习兵书苦练武艺。多少个不眠不休的日日夜夜,多少个严寒酷暑的春夏秋冬,时至今日再想起来,那时候他们三个人相依相伴,倒不失为一段很美好的日子。
只是自从回了皇城,萧倾城却越发冰冷沉默起来,再难见他一笑。萧洒觉得,自己真的是越来越看不懂他的心思了。但是有一点他知道,那就是不管萧倾城做什么,他都会不问因果,不求缘由,心甘情愿地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因为他是老王爷的儿子,因为他是他的好兄弟,因为他是萧倾城。
而事实证明,萧倾城也是很在意这个兄弟的。在很久以后的后来,当有一天他被误解被唾骂被诬蔑被鄙视,眼睁睁看着一生的挚爱离他远去,他都未曾解释过一句。只因为,他要保住他的兄弟。
青帐淡色流苏的轿子颤悠悠地向前走着,熟门熟路地又抬到林大人的豪宅侧门。
慕容冼是来见苏先生的,半个月的相处,让他和苏先生相互了解了很多,谈不上惺惺相惜,但是相互的一丝赞赏也还是有的。
守门的侍卫早就已经撤去了,苏先生答应占星的要求是这事完了以后放他走,慕容冼相信他的人品,相信他不会逃走,便让林平嗣撤去了守卫。只是要不要真地放他走,这个事让他有点踌躇。林平嗣的意思是用完了就干掉,不留后患,可是每每看到苏先生那双睿智深沉的眼睛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他总觉底气不足,想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一样。
迈步走进了院子,苏先生正躺在榻上晒太阳,入秋了天气凉了起来,难得有这么好的阳光。
“先生好兴致啊。”慕容冼微微一笑,在花坛边随意地坐了下来。
苏先生眼都没睁一下:“大人兴致也并不错啊。”
慕容冼低声说道:“南边的事都已经处理好了,有我们的人看着,杨少将无忧。”
苏先生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道:“有劳丞相大人了。”
“今日里我已经跟陛下说过了,择日就带先生进宫。”
苏先生转了转头,默默地看着花坛里开得正好的雪白月季,良久,淡淡道:“大人,你相信宿命吗?”
慕容冼微微皱眉,笑了笑道:“不信。”
苏先生也是微微一笑:“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怎么挽救也没有办法。晚了就是晚了。”
说完站起身来,慢慢进屋了。
晚了吗?
慕容冼默默地坐着,坐了很久。
暮色四合,乌鸦归巢。天边的微光最后闪了一下就穆地沉了下去,漆黑的夜色瞬间拉开了帷幕,繁星如钻,灿烂上演。
姚月儿随手把一粒桃核扔出去好远,嘴里还恨恨地哼了一声。
旁边谢婵微微一笑,拉过姚月儿的纤纤玉手擦着上面沾着的桃子汁液。
若说起姚月儿这个堂堂前太子妃,怎么说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可是吃起东西来总是很不斯文,尤其是自从被关了以后。刚刚一个甜脆的大桃子被她咬得咔嚓响,仿佛是咬着那气人的赵统领的脑袋一般发狠。
姚月儿鄙夷地看了谢婵一眼,抽出手来随便在衣裙上擦了擦,心下里暗暗道真是看不惯那些矫揉造作的大小姐,干什么都不利索。遥想当年她和她娘在大冬天里蹲在河边刮鱼鳞洗内脏,冻得两手红肿的像个胡萝卜。洗完了还不是随便在身上一擦了事,哪像现在这样沾了个桃汁还要拿上好的丝帛手绢擦来擦去,看着都难受。
谢婵不解地看了姚月儿一眼,又低下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姚月儿看见了顿时就觉得一阵气闷,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看着谢婵道:“你有什么不满就给我说出来!天天不声不响地跟个闷葫芦似的,真是憋死人了。”
谢婵张了张嘴,想了半天才讷讷道:“月儿姐姐别生气,婵儿只是觉得姐姐把桃汁弄到衣服上,把衣服弄脏了。”
姚月儿撇了撇嘴,不屑道:“不就个衣服嘛,我喜欢抹在哪儿就抹在哪儿,干吗为了件衣服委屈自己又要这样又要那样?到底是衣服重要还是人重要?”
谢婵愣了愣没有说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写满了惊讶。
姚月儿看着谢婵突然坏坏一笑,劈手夺下了谢婵手里拿着的那块切得规规矩矩的桃瓣,用力捏了捏揉烂了又塞回到谢婵手里。
谢婵还是瞪着一双大眼愣愣地看着她,又看看手里。
“来!像我这样!扔出去,再在身上擦擦手!”姚月儿说罢还示范起来,随手抓起一块切好的桃瓣就扔了出去,直直地砸到了前面的宫墙上,然后在裙子上擦擦手。
姚月儿鼓励的眼神看着谢婵,谢婵犹豫了半晌,最终咬了咬嘴唇,抬起小手把手中的烂桃子扔了出去,迟疑了一会儿,把小手在洁白的衣裙上擦了擦,然后再擦擦,最后一边擦着一边咯咯地笑了起来。
姚月儿也是哈哈大笑,又抓起一块桃瓣扔了出去,谢婵紧随其后,两人笑着闹着乐作了一团。
凉亭后面季文宣默默地站着,看着一阵好笑,微微摇了摇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