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繁星闪烁。璀璨的夜空星罗棋布,一条银河横跨在天边,宛若玉带一般晶莹,又仿佛轻纱一般飘渺。
季文泰读完书去御花园里打了会儿拳,满身汗津津地回来了。
刚进大殿没多会儿就听到小太监禀报道:“贵妃娘娘到。”
季文泰微微一皱眉,不知母妃这时候来做什么。正想着就看到应贵妃一袭暗红纱裙缓步走了进来。
“母妃,你怎么来了?”季文泰微微一笑,上前拉着应贵妃的手扶她到榻边坐了下来。
“又去打拳了?”应贵妃拿着手帕轻轻拭着季文泰脸上的汗水。
季文泰嗯了一声,从茶盘里拿出两个茶盏来倒上茶水。
应贵妃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眼神微微地闪烁。
“母妃怎么了?”季文泰看应贵妃神情不定,不由得疑惑地问道。
“哦,没怎么了。”应贵妃缓缓抬眼一笑,嘴角微抿。
季文泰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良久,只听应贵妃淡声道:“你和国师家的叶殊小姐挺熟的吗?”
季文泰一怔,垂下眼帘看着清淡的茶水,有些局促地道:“不算熟,就是每日里在文曲殿上都能见到,母妃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应贵妃心下微微一沉,缓缓叹了口气:“泰儿,母亲有些事本来不想说,只是现在想给你提个醒。”
季文泰神情微微一凛,带着丝疑惑看着应贵妃。印象里母亲一直都是那么端庄温和,又有种不怒自威的高贵清冷,令他想要亲近又有点害怕。但他还是深深地爱着他的母亲,在这个冷漠的皇宫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在别人面前他是高高在上冷酷深沉的六皇子,在母亲面亲他却永远都只是一个平凡的儿子。
“泰儿,叶殊她是你的表妹。”应贵妃抬起眼来,怜惜的眼神看着儿子低声道。
季文泰愣愣地看着应贵妃,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可是应贵妃接下来的话无情地打碎了他的梦想。
“叶殊就是茵儿,就是应水茵,是我的哥哥,你的舅舅唯一的女儿。小时候你也见过的,只是那时你还太小,可能不记得了。”应贵妃温柔低沉的嗓音淡淡道,“你舅舅一家被灭门的时候,茵儿被一个小婢女领着逃了出去,免过一劫。后来被清和国师所救,只是当日里受了些刺激,记忆有些缺失,母亲也是前些日子刚刚与她相认的。泰儿,对不起,这些母亲应该早点告诉你。”
季文泰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茶盏,良久,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应贵妃微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季文泰的肩膀,缓步走了出去。
庭院里两株桂花微微地绽放,一株雪白,一株金黄,花形细小,香气却浓郁芬芳。夜晚的月色清冷无边,静静地撒在碎石条板的地面上。
寂寞冷露湿桂花。
季文泰修长的身影默默地站在廊檐下,半空的月色明亮皎洁,空气中弥散着桂花的芳香。清音袅袅,地上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袅袅的琴音宛若叮咚的泉水,缓缓流过松间的青石,温润地像在低语,像在呢喃,忽而又欢快地跳跃起来,明月金黄的倒影瞬间碎成千块万块,点点耀眼,流光闪烁。
清和修长有力的手指抚着琴弦,叶殊默默地托着腮趴在一边,眼睛微微地闭了起来,脸上浮起一个恬淡的笑容。
琴弦拨动,慢慢落下最后一个音节,只是悠长的余音依旧在耳边久久回旋,缠绕不去。
清和扭头看着叶殊闭着眼睛一脸陶醉的样子,微微一笑抬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叶殊睁开眼睛,对着清和微微一笑:“师父,再弹一曲吧!”
还弹呀?都弹了一晚上了。
清和笑了笑:“不弹了,再弹就吵到皇帝陛下休息了,万一陛下治师父的罪,罚师父去喂马怎么办?”
叶殊咯咯地笑了起来,忍不住就想起了“弼马温”这个美好的词汇,没想到师父也会这么幽默。
“好了,不早了,该休息了。”清和笑着催了催叶殊,把琴搬到琴盒里放好。
叶殊赖在那儿坐着没动,拉着清和的袖子央求着:“不弹琴了,师父讲故事吧,好不好?”
清和苦笑不得,这小丫头真的是越来越黏人了。看着叶殊一脸的期待,清和忍不住心下一痛,知道叶殊是在害怕什么,知道她总是做噩梦,尤其是银珠走了以后。每天磨磨蹭蹭地不肯睡,是因为害怕那一场场惊恐的噩梦吧。
清和看着叶殊点了点头:“好,叶儿睡吧,师父给你讲故事,一直讲到睡着为止。”
叶殊甜甜一笑,跑进屋里收拾了一通就窝到了床上。清和把琴盒放好了又过来,拉了个绣墩坐在叶殊旁边,手里一边拿着小团扇给叶殊轻轻地扇着风。清和那么一个风光霁月一般的人物,手上拿着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女人用的团扇,看上去委实有几分好笑。可是叶殊看着看着却想哭,微微眨了眨眼睛闭了起来,嘴角挂着一个微笑。
清和轻轻抚了抚叶殊微蹙的眉头,开始讲故事了,那似乎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清和微微地眯起眼睛,像在怀念着久远的往事。
“传说在很久以前,辽阔的西北大森林里有一个神秘的月牙泉,只有善良的人才能找到它,喝了月牙泉的泉水,就可以百病消除、长生不老。有一天一个少年闯进了大森林,要去找月牙泉,因为他的父亲身患重病,快要不行了。山里的道路崎岖不平,不时还有野兽出没,少年一路上吃了很多的苦,被蛇咬过,被棕熊追过。身上的衣服全刮破了,还断了一条腿,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月牙泉。”
叶殊睁开眼睛,虽然不相信什么泉水能治百病,还是不由得问道:“那他父亲喝了泉水了吗?病好了吗?”
清和微垂下眼帘,眼里微微闪着光,良久,看着叶殊笑着点了点头:“好了,后来那个少年把泉水带回家,他的父亲喝了病就全好了。”
叶殊笑了笑又躺下来,闭上眼睛接着听故事。
“后来少年结识了一位大师,大师收他做了徒弟,带他云游四方,还教会了他很多的本领。少年渐渐地长大了,大师也渐渐地老了。后来大师去世了,把手上的权杖传到了他的手上,告诉他一定要保护好权杖,这个责任很重大。可是有一个霸主看上了这柄权杖,他比不过霸主,只能听命于人。霸主的手指到哪里,他的权杖就要点到哪里,就这么过了很多年。”
第二段故事太平淡无味了些,显然不如第一段有意思,叶殊微微打了个呵欠就这么听着权杖的故事睡着了。所以后面的故事,她没有听到。
“他就这么夹在权杖和霸主中间,完不成大师的心愿,也从没有自由。他以为他的一生会一直在黑暗里渡过,没有尽头。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就像是一束阳光,照亮了黑暗的一角,虽然很微弱,却让他感觉到世界上还有温暖。那一束阳光,是他努力想抓住的,可是阳光会移动,并不只是照亮他。”
清和看着叶殊静静睡着的小脸,把毯子掀起的一角盖好,声音放轻了很多。
“他不是个贪心的人,只要看着就好,只要每天都能见到阳光就好,已经足够了。”
叶殊沉沉地睡着,似乎是没有做噩梦了,嘴角边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清和放下纱帐,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缓步走出去了。
夜晚的月色明媚柔和,宛如低缓的轻抚一般,令人忍不住倾诉起来,吐出胸中的抑郁。
清和缓缓地舒了口气,今晚似乎说了很多的话,说了很多平时都不会说的话,一些他从不会告诉别人的话,可是他讲给叶殊听了。只是他没告诉叶殊,其实他就是那个进山里找月牙泉的少年,只是故事里的少年救了他的父亲,而现实里他赶回家的时候父亲却已经断气了。
后来的故事太沉重了,沉重地他从不愿提起,以为不提起就不沉重了。
更深露重,外面隐隐传来宵禁的更鼓声,梆、梆的一声声低沉,带着一个悠长的颤音回响,渐渐地越走越远了。
翌日里仍是一个晴朗天,碧蓝的澄空万里无云,幽静深远。
今天是个大日子。
南国来的周子易大师要在天台上作一场观星。
午时刚过宫里就忙碌了起来,上下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一应的事物,各式祭品,风烛扫撒之物。
申时三刻,皇帝领着一群皇子还有各位文武大臣早早地到达了天台,连被废去太子之位的季文宣也在,兄弟几个独独缺了老七季文熙,不过估计着南边的仗快打完了,他也该回来了。
仪式是国师清和主持的,往日里清和总是一身黑色官服,冰冷沉默的样子,今日里占星仪式却是换回了平常的白衣,轻袍缓带,看上去更加飘逸出尘,恍若谪仙。
占星仪式要直到亥时正才开始,还有整整两个时辰的时间。众人一一焚香祷告,左右列位在两边蒲团上坐了下来,默默诵经。正中是皇帝的玉席,元武帝端坐在上面,眼帘闭着,面色沉稳,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清和退后半个身位坐在皇帝后面,侧边四个铜鼎香炉里檀香的青烟缓缓地变化着、升腾着,四散开来。
不知是过了多久,众人都坐得腰酸背痛了,却没人敢动一分,依旧虔诚地祷告着。
夜色渐浓,繁星隐现。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一千四百多尺的高台上天风浩荡,庄严肃穆的气氛沉重地压在人们心间,默默地感受着宇宙的浩淼,上天的恢弘与浩瀚。
沉厚的钟声响起,粗重的长木一记一记敲击在满身蟠龙滚凤纹的黄铜钟鼎上,连绵的九声长钟拉开了渺渺深夜的序幕。
庙宇里走出一个灰衣男子,花白的头发,深邃的双目,瘦削却自稳的身材,看上去别样的仙风道骨。此人正是苏潜苏先生,只是此时化名为南国的占星大师周子易。
苏先生慢慢走上正中高台,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不是嘲笑别的什么人,却只是嘲讽自己。嘲讽自己此时此地此景的可笑的身份,这一生他有过多少的身份?又换过多少个名字?太多了,多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
自小禀赋异能,十五岁即通天贯地尤擅观星之术,惊世罕见,只是他算得出过去算得出未来却从来算不到自己的命运。这份未卜先知的惊世才能并未带给他好运,却带来了没完没了的杀身之祸。王者纳贤,自然是喜欢招揽他这样的人才。他年轻的时候也是满腔的热血,要用自己所有的才能来壮大孱弱的南国。可是事实证明,上天清明,宇宙归元,王者的心思却是无可捉摸的。说实话王者不喜听,说谎话王者说测不准,终有一天他明白了,像他这样的人王者根本就不需要。
什么是王者?王者就是除开上天,他最大。你要让这样的人臣服于你的意思,躬行于所谓的上天指示,他会听吗?不会,而且永远都不会。无论是昏庸之主还是圣明之君,都不可能。
这个道理,他很久以前就明白了。救不了南国他很遗憾,可是他又能做什么?流浪了一生,异地漂流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南国生长的二十年,南国又何曾因他的离开又改变过什么?
一切都是定数,你只要默默地看着就好了,不需要做什么,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上天的造化了。
苏先生淡淡地笑着,俯眼看着下坐的众人,一双双眼睛望着他,充满了丝丝的怀疑又隐隐的满是期待。有句话说得不错,人们对于未知总是怀有一种畏惧感,譬如现在。
高台石案上是浅浅的一方玉池,只有两丈见方,一尺多深,四角镇压着青龙玉柱,金色琉璃的滚珠在月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苏先生拱手天地拜了一礼,缓缓起身焚香祷告,半尺檀香燃尽,苏先生将朝上的玉龙头旋转朝下。随着齿轮咔哒转动的声音,四角的玉柱青龙嘴里衔着的滚珠缓缓转动着,一股股清水慢慢注入玉池,漫过了底部,越涨越高。
玉池底部是浅浅的纹路,一一照应着九宫八卦二十八星宿,随着水面的上涨微微地泛起了毫光,莹莹地闪动。水流不断地汇入,水面却静静的没有一丝波纹,稳稳地停在墨色的黑线上,再不上涨一分。
亥时正。
绵延的钟声也停止了最后一丝颤动,九天玄寂,在那一刻。
没人敢大声呼吸,宛如害怕惊扰了神明一般。所有人都凝神屏息,眼睁睁地看着玉池上微光闪动一秒,天上的星子就闪烁一分,像是在相互感应一般,惊骇了世人。
苏先生盘坐在地上结起了手印,默默地闭上眼睛,仿若入定了一般。
众人悄声默坐着探看,很长很长时间,却没有一丝变化。
良久,只见苏先生宛然变换了一个手印,无上心法,无为感触,是为真知。
随着苏先生手型的变换,玉池正中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仿佛有风吹过一般,静静的水面上泛起了涟漪,隐隐的东方一颗不起眼的心宿上升,光芒炸裂开来一般,激起了水花;室星阻挡了天关,亢星下沉,没入了池底;西方参星漫到中央,吸聚了心宿的光芒,陡然璀璨起来,池水刹那间沸腾一般,隐隐地颤动着,乱星齐现,四处游走。
夜空中猛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光芒,众人齐齐抬头,苏先生也睁开眼来,只见是正北方的天冥星现出了身形。看着这个向来飘渺无痕的九元天外星宿如今大放光芒,苏先生忍不住一阵蹙眉,满眼的震惊。
过了没一会儿,当众人还沉浸在对上天玄妙的膜拜中时,天冥星闪了闪光又渐渐地黯淡下来,回复了平常的样子。
玉池中的水面也渐渐平复下来,光芒敛去,星子四散,池水黯淡,重又变成一池静水,再无波澜。
隐没了初时的震惊,苏先生缓和了脸色,淡淡沉默下来。玉池四角的水断了,池水渐沉下去,最终流干了,再无一丝痕迹。
占星结束了。
苏先生慢慢站起身来,走下高台,走到元武皇帝面前拘了一礼。
元武帝抬手扶起苏先生下拜的身形,用少有的敬重语气问道:“请问先生,观星的结果如何?”
苏先生抬起头来,看到站在后面的慕容冼满眼复杂的神色看着他,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淡淡道:“回陛下,请容在下直言。”
“但说无妨。”
苏先生捋了捋胡子颔首道:“心宿司掌守护,心宿不保,天下乱已。如今天下正走在危急的道口,错一步即是万劫不复,彼时六道轮回,天元改名,恐怕再无回天之机。”
元武帝皱紧了眉头,脸色沉了下来:“那依先生来看,此番得当如何是好?”
“六道归元,回归土命,除此之外再无他法。一旦天冥星破,天下乱离,万千黎民必将陷于水火之中,乱世堪忧。”苏先生低沉的声音缓缓地在高台上回响,下坐众人无一不震惊。
天下乱离。乱世堪忧。
有这么严重吗?
归元土命,这不是明摆着指的是前太子季文宣吗?众皇子中只有季文宣是土命,六皇子季文泰是金命,七皇子季文熙是火命,另外几个还有木命、水命,唯独只有季文宣一人是土命。
元武帝脸色缓和了良久,微抬嘴角,淡笑道:“有劳先生了。”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容冼一眼,只见慕容冼脸色沉静,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总要轮流转,可是现在看来季文宣这个太子之位还真是稳坐起来当仁不让了。众人一时间感慨多多,几家欢喜几家忧呀,一时间那些看向季文宣的眼神不由得又恭敬起来,更掺杂了一丝敬畏。刚失势没多久,这么快又上了风头,这个看上去软绵绵的太子殿下,说不定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人物,以后可少不得得防备着点。
季文宣默默站在一旁,低头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灯火,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苦笑。
六皇子季文泰暗暗沉了口气,抬眼看着无边的夜色,墨色的眸子一片深遂的沉寂。
观星仪式结束了,众人纷纷恭送御驾,然后相互答礼了一番三五作伴或是踽踽独行着四散回府了。
彼时太子东宫里还掌着灯,姚月儿和谢婵李静书三人齐齐坐在大厅里,焦急难安地等待着季文宣归来。早间突然传来了旨意,说是要季文宣一起去参加观星仪式,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见人影。
姚月儿是个坐不住的人,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子还不见回来,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
谢婵坐在一边的软榻上也是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姚月儿走来走去地晃得她眼睛都花了。
“姐姐,过来坐下慢慢等吧,皇上召见殿下必然是有要紧事,不会有危险的,姐姐别心急。”谢婵细声安慰道。
“是呀,殿下不会儿一定会回来的。”李静书也附和着。
这时一个粉衣小宫女脚步匆匆跑了进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小声道:“禀告主子,宫门那里还有侍卫把守着,奴婢出不去,跟他们打听二殿下的消息也没人答应,奴婢无能,请主子责罚。”
姚月儿走到正中椅子上气呼呼地坐下来,手一拍椅背愤愤道:“太过分了!囚禁我们就算了,连个消息都打听不到,真是气死个人了!”
谢婵一看姚月儿又冒火了,轻轻走到旁边倒了碗温温的茶水温声劝慰:“姐姐别生气了,没必要跟些下人计较,当心气坏了身子。”
“我看那些个下人也太猖狂了些,连打听个消息都不搭理。怎么说我们都是做主子的,可他们一点都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要是放在以前,看他们这么势利,我一定饶不了他们。”李静书撇了撇嘴,满脸的怨色。
“好了,静书也别说了。”谢婵看了李静书一眼,一脸的无奈。
就在三个女人絮絮叨叨的时候,外面一个青衣小太监急急前来通报道,二殿下回来了。
季文宣回来了。三人闻声顿时一喜,悬挂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连忙急急拥出殿外。
只见季文宣玉带束发一袭淡金墨纹蟒袍缓步走来,一见她们三个出来了,顿时微微一笑。
姚月儿欢喜地扑了上去,拉着季文宣的手上看下看,见他果然完好无损,没有受伤,没出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又扑到季文宣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
季文宣无奈地笑了,抱着姚月儿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细声安慰着:“月儿怎么了?哭什么呀,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好了,乖,不哭了。”
谢婵刚刚还一脸的欢喜表情,此刻却感觉苦苦的满是酸涩。迈出的右脚又缓缓地收了回来,看着季文宣低头一脸的温柔哄着姚月儿,心下不由得酸酸的,默默地福了一礼转过身走了。
李静书不屑地瞥了一眼低低哼了一声,也转过身跟着走了。一路上絮絮叨叨地姚月儿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谢婵一句都没听见。只是满脑子里都是季文宣那张温柔似水的脸庞,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也能这样看自己一眼?
从小就生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谢婵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美貌感到过自豪,反而是深深的自卑。因为哥哥长得太美了,人们总是传说着谢家大公子禀稀世姿容,却从没有人提起过谢家还有位美貌的大小姐。哥哥的美光华璀璨,相比之下,她不过是墙角边一朵默默无闻的小野花,从没有人会在意。虽然父母很宠爱她,虽然哥哥很宠爱她,可她还是自卑,自卑自己的平庸,自卑自己的无能。
所以年初里一听说宫里要选太子妃,她就吵着闹着要报名参选。或许在她心里,不过是想要离开哥哥,天涯海角,无论哪里,只要不再站在哥哥背后的阴影里就好。她也渴望拥有一丝阳光。
有时候想起来,她也会觉得很愧疚,觉得很对不起哥哥,必竟哥哥是那么疼爱她。哥哥也许永远也想象不到,他万般疼爱的妹妹,每天心心念念想要的,竟然是要离开他。
可是如今进宫了,离开哥哥了,可她依然不快乐,可她依然很自卑。这里没有哥哥了,可是这里还有姚月儿。姚月儿是那么一个活泼开朗,灿烂明媚的女孩子,那么惹人爱。她吸引了二皇子殿下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温柔,所有的怜爱。
从进了这个东宫起,二殿下就从没有对她亲近过,总是那么的客气,总是那么的拘礼,生生的疏离。看着姚月儿哭着笑着和二殿下嬉笑打骂,调皮犟嘴,看得她好生羡慕。多想也任性地趴在他的怀里撒娇耍赖,发一发小脾气,看他宠溺的笑,听他佯装生气的呵斥,让他捏自己的小鼻子,闻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可她从不敢。
她怕他不喜欢她。
淡淡的月色静静笼罩着这个纷纷扰扰的世间,笼住了欢喜,笼住了烦忧,还有淡淡的哀伤,一如这淡淡的月色,在这巍巍的深宫里,淡淡的,杳无声息。
风渐渐地小了,东宫里高燃的烛火也一一地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归于宁谧的沉寂中,只是今夜远远还没有结束。
上书房里御案旁的仙鹤点水黄铜烛台上两只白色逐日大蜡烛灯芯高燃着,烛火摇曳,照着元武帝的侧脸忽明忽暗的。
“杨廷那里国师是怎么安排的?为什么朕得了消息说暗杀的人出自苍山一派?”
清和闻言眉头紧锁,心下的惊讶无可复加。不是惊讶元武帝竟然有耳目监视着他们的行动,而是惊讶于刚刚听到的消息,前个月里杨廷共受到暗杀四次,其中有两次来源于苍山派。那冰冷的箭头不是苍山派之物,但是那上面淬的七星毒却只能由苍落山后山上的七星草得来。
七星草是世间的七大毒草之一,花叶宽大,上面都有不同色彩的七个小点,看上去绚丽多姿,但是也剧毒无比。不似别的毒草那样低调,容易掩人耳目,七星草生性就张扬无比,绚烂无比,剧毒无比,极适于箭尖刀口之类的淬毒,染者见血封喉,绝无活路。
世间的人都知道,七星草只生长于苍落山的后山上,而苍落山是什么地方?有苍山派在,哪里能允许随便个什么人上山下山?任何人都不能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接近苍落山一步,更何谈得到七星草制毒?所以说冷箭上淬的毒很蹊跷,刺杀杨廷的人很蹊跷。
“国师能否给朕一个解释?”元武帝喝了口茶,脸色不善。
一早就告诉清和了杨廷是他这个皇帝要保的人,让苍山派出手,务必要将杨少将保护周全。现在可好了,人不但没护住,反而还操上刀子搞起了暗杀,怎么能让他不窝火。
看着清和满眼的惊讶,不似作假,老皇帝不由得缓和了几分怒气,放低声音道:“护卫杨廷的人可是国师亲自安排的?”
“正是。”清和拱手行礼,“之前派遣的人手都是微臣亲自挑选出的身手最好的门派弟子,只是具体操作微臣观之不察,望陛下恕罪。微臣明日一早就赶回苍落山调查清楚,一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元武帝沉声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出去了。
夜晚的风不大,却透着浸骨的凉意,冷冰冰地席卷着扑面而来,带着湿湿的寒露的气息,真的是到了秋天了。
清和缓步往回走着,在冷冷的风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无形中有一张网束缚过来,沉重的压抑的感觉,宛如一块巨石横亘在心间,让人不得自由。
夜晚没有人扫撒,白石的御道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落叶,踩上去绵绵软软的,恍惚间有种不真实感。转过了九曲的回廊,前方就是上曦宫了,清和忽然间发现大门虚掩着,门廊下还燃着风灯。
心下一动,仿若春日里有一道细细的温泉在心田上缓缓流过,先前的压抑感瞬间抽丝剥茧般离去,再无踪影。清和轻轻推开门扇,只见正中的大厅门前也燃着一盏橘黄的风灯,叶殊正拥着披风坐在廊檐下,一看见他进来了,顿时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师父!”叶殊欢快地笑着迎了上来。
清和压抑住一瞬间想抱起她的冲动,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一边装出威严的样子责备道:“怎么还不睡?都什么时辰了?”
叶殊调皮地一笑,挽着清和的胳膊往后院走去:“师父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叶儿想你了。”
想我了吗?
清和低头看了叶殊一眼,又抬起头淡淡地笑了,心情忽然间好了起来。
送小丫头回房间休息,又磨蹭了几句,小丫头终于放他走了。从叶殊房里退了出来,关好了门,清和慢慢地往回走着,嘴角边还带着刚刚的一丝微笑,心境忽然间开阔了很多。
抬头看着璀璨的星空,暗沉深蓝的夜色,金黄闪烁的明星,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的美好,不掺杂任何杂质。不管还有多少烦忧,今夜的月色依然皎洁,依然美好。他沉寂了多久?他落寞了多久?沉寂到整个世界只剩下烦忧?落寞到连欣赏月色的心情都没有?
为了解决那些烦忧,连看月色的时间都没了吗?到底是在忙些什么?有意义吗?
天上半弯金黄的月轮盈盈似笑,星星闪烁着像在朝他眨眼。
清和长长舒了口气,他忽然间想通了,等明天回苍落山查明暗杀的事,办完了这件事他就要向元武帝辞官归隐了。这个国师的位子他已经坐得够久了,苍山派又怎样?天下苍生又怎样?他也只不过是个平凡人,保护不了那么多。而他现在最想保护的人,是叶殊。
叶殊的身份很危险,在这个皇宫里处处都是危机,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等他辞官归隐了,就带叶殊去云游四海,看着叶儿慢慢长大,给叶儿找个好人家,从此千山万水,自己也就无牵无挂了。
清和想着想着,想到叶殊嫁人了,眼神一恸,心仿佛脆裂开来,宛如什么丢失了一般,缺了一块。
心隐隐地痛,但是更多的是想到以后自由自在的生活的喜悦。想到这里,清和右手用力握了起来,是的,他决定了,他终于不再顾及那么多,他终于要为自己做点什么了。
夜晚的凉风轻轻吹拂,掀起薄纱的帘幕微卷,漾起层层的波纹,月色透过薄纱照了进来,照在叶殊沉睡的脸上。清瘦的脸庞微显苍白,细密的眼帘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地翕动,嘴角轻轻地勾起一点,像在做着什么美梦。
梦里是芬芳遍地群鸟追逐的田野吗?梦里是溪水畅流小鹿跳跃的林间吗?梦里是繁花似锦灯火灿烂的街市吗?梦里是温柔似水深情款款的情郎吗?
温柔的月色下,叶殊沉沉地睡着,带着微笑沉浸在美好欢欣的梦中,度过了最后一个能够安睡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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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昨晚熬了个通宵,今早晨变盼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