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娘!”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宫女慧云急急跑进络锦殿后面的寝殿里。
姚德妃在睡梦中被吵得皱起了眉,从软榻云被中坐起来,扯过一条披肩围在身上杏眼一蹬:“吵嚷什么?成何体统!真是越学越没个规矩了!”
“娘娘,不好了!”慧云急急奔上前去跪在地上,看了看两边,欲言又止。
姚德妃脸色微有几丝不耐,挥挥手屏退了左右。
慧云又磕了个头,低声道:“娘娘,陛下知晓南边的事了,已经派国师回去调查,我们怎么办?会不会被发现?”
闻言姚德妃脸色变了几变,良久,冷笑道:“哼!他倒是消息灵通!”
慧云忍不住露出一丝忧色:“娘娘,如今我们怎么办?万一陛下龙颜大怒,查到娘娘头上可如何是好?”
查到我的头上吗?
呵。
姚德妃嘴角勾起一丝凉津津的笑意:“知道了就知道吧,反正他抓不到把柄,看他能把本宫怎么样。”
“可是国师回苍落山了,清崖掌门那边不知道守不守得住?”慧云皱眉道。
想到清和,姚德妃涂着蔻丹的指甲紧紧收握起来,眯起圆圆的杏眼,冷冷地闪过一丝狠厉:“留着他早晚是个祸害。”
“娘娘?”慧云闻言一惊,面色迟疑起来。
姚德妃眉梢微挑,神态倨傲:“传令给祀风,就说不必再等了,让他办好差事,本宫只要一个结果。”
低沉的声音在大殿上微微回响,撞击出朦胧的颤音,带着冰冷的肃杀之意扑面而来,慧云忍不住浑身打了个颤,跪在地上不敢再抬头。
“娘娘,刺杀国师可是大罪!陛下一定会追究的,到时我们如何脱身?更何况,我们杀了国师大人,清崖掌门怎会善罢甘休?”
“哼,清崖不过是个蠢货,本宫怎能与这种人为伍,凭他也想利用本宫?真是痴心妄想!”姚德妃冷哼一声,圆圆的杏眼满是讥讽。
慧云还待再说什么,姚德妃不耐地挥了挥手:“吩咐的事就赶紧去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胆子大了是不是?”
“奴婢不敢。”慧云连忙收住话头,又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起身行礼匆匆退了下去。
清晨的朝阳刚刚越出地平线,红彤彤的带着金边,爬上朱红的城墙,越升越高。金色的光芒尽情地播撒,照亮了层叠琉璃的屋瓦,苍翠茂盛的园林,细鳞微波的湖面。细枝上、草叶间、树梢上还有晶莹的露珠滚动着,清澈透亮,阳光穿过,折射出各色的璀璨光芒,绚丽夺目。
叶殊沿着御湖边的小路慢慢往前走着,要去文曲殿读书,虽然师父不在。
今日里一大早师父就出门了,说有要事回苍落山一趟。叶殊还想再多问问,师父看起来一脸神秘的样子,说等回来了要给她一个惊喜。
叶殊问师父什么时候回来,清和说到傍晚就差不多了。
所以这才刚刚一大早的,叶殊就开始盼起了黄昏,盼望着师父早点回来。
入了秋了,湖面上的莲花稀稀落落地相继衰败了下去,只剩下残败泛黄的枯叶还漂浮在水面上。岸边的垂柳也三三两两地开始抖落枝叶,细长的叶子不时地飘落下来,落在黢黑的地面上,落在微波的湖面上。
沿着小道走到尽头左转没几步路就到了文曲殿,文曲殿地处皇宫东北,一段路走过来倒是也不近。叶殊瞟了瞟右边竹林丛里微微一丝晃动的树梢,心下一阵好笑。自从刘封去南国战场以后,萧王爷的手下萧洒君就一直守在叶殊这里,天天像个跟屁虫一样,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比起刘封来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进文曲殿就看到季文泰已经坐在那里,看到她来了,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叶殊回礼。九皇子季文筝也在,依旧是那个圆圆脸的小胖子,闷声不响地趴在桌子上,没精打采的。真是龙生九种,种种不同,按理说来,皇帝娶的都是这世间最优秀的女子,按照优生理论,皇子们应该底子都不错。只是九皇子季文筝却偏偏是个异类,整日里闷头闷脑的,从不爱说话,见了元武帝就跟耗子见了老虎似的,他的母妃甄雅妃也是恨其愚笨,不争气,却又能有什么办法。
十一皇子季文卓上个月过了六岁生辰,也开始来文曲殿读书了。不过这位十一皇子倒是谱大的很,每天不到日上三竿不来上课,来上课了后面也跟着一帮随从,只要国师不在,随从们端茶倒水伺候点心的那叫一个全方位立体化人性化服务。
季文卓性子蛮横霸道,对几个哥哥们毫无尊敬之礼,叶殊这个来路不明的臭丫头更是没放在他的眼里。季文卓的桌子文案就挨着叶殊,上了不过半个来月的课,其间捣蛋惹恼叶殊的次数已经不下十数次。要不是看着他小,叶殊真想好好揍他一顿,想起来当初还跳下冰湖救过他,叶殊郁闷地想着早知道现在这样当初就不救他了。
叶殊刚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就听到蹭蹭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除了活力无限的长宁公主谁也做不到一天到晚地蹦蹦跳跳的。
“六哥早啊!大家早!”长宁公主笑着打招呼,一边走到桌子前坐下,转过身来看着坐在后面的季文筝,伸手捏了捏他那胖乎乎的小脸,软软的,手感似乎很好。长宁公主咯咯地笑了起来,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
三个月的禁闭关完了,长宁公主也缓和了过来,不再沉浸在悲伤之中,重又恢复了往日里开朗的天性,只是还时不时地跟叶殊打探消息,看她知不知道杨少将近来的境况。只是可惜叶殊天天待在皇宫里,又见不到什么人,自然也给不了她什么消息。
不过想到师父此番回苍落山正是因为杨少将那边出了事,好像是遭到了暗杀,叶殊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长宁公主,想了想还是不说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能是徒劳地担心罢了。
看看人都来了,叶殊淡淡说道:“师父今日有事不来了。”
季文泰闻言眉头一皱,转过头看了叶殊一眼,叶殊对他笑了笑,季文泰轻轻点了点头,又回过头去了。
叶殊感觉怪怪的,这季文泰可真是个怪人,总是对人忽冷忽热的。
小胖子季文筝一听说国师大人今日不来了,顿时大喜,咧着胖嘟嘟的小嘴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
“叶儿,国师大人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长宁公主天生是个好奇宝宝,啥都感兴趣。
叶殊皱了皱眉不知该不该说,半天道:“师父回苍落山了,可能是派中事务,很快就回来了。”
长宁公主哦了一声并不在意,又转过头跟八皇子季文岚热烈地讨论着上次看的皮影戏里哪个人物最好玩。
叶殊随便拿起本书翻开来看着,忽然间感觉旁边人影一闪,叶殊抬头,原来是季文卓来了,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坐在椅子上。
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难得这个混世魔王竟然来得这么早,不光来得早,还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这么乖巧。难道是转了性子了吗,不知道是真的这么乖还是又在想着耍什么花招。
叶殊淡淡扫了一眼,低下头接着看书。
季文卓虽然才刚刚六岁,却是长得身量颇高,只比十皇子季文峰矮半个头。身形瘦瘦的颇为灵活,一双乌黑精亮的不大的小眼睛看起来就透着股聪明劲儿。
往日里只要季文卓一到,文曲殿上就没有一刻消停的,没有哪个见了他不头疼。一会儿揪揪这个的头发,一会儿又不小心把墨汁甩到了别人身上,一会儿渴了要喝洞顶乌龙,一会儿又嫌风吹着头疼要搬个屏风挡着才舒服。
叶殊也不是没遇见过调皮捣蛋的臭小子,但是要说起混账来还真是跟季文卓没得比。谁让人家是皇子呢,你再混账能随手就摆上来十多个随从排成一溜当屏风使吗,你再调皮敢随随便便牵着头豹子四处遛狗玩吗。
众人都是对季文卓避之不及,就连向来热情的长宁公主见到他也头疼。清和倒是脾气很好,只要他没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都不会呵斥他。
今日里季文卓一来就静悄悄的,连随从都没带,众人都是一阵诧异,不过想到没事还是少去招惹那个小祖宗,大家都各忙各的,也没人搭理他。
季文卓默默地坐着,刚刚一路急急地跑了过来,剧烈地活动了一番,却还是浑身冰凉,出了一身的虚汗。微微侧头瞟了叶殊一眼,只见叶殊正看书看得专心。
季文卓咬了咬嘴唇又低下头来,两只手捏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捏起来,两条淡淡的眉毛紧锁着,看上去愁绪满腹的样子,再无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叶殊翻着书慢慢地看着,丝毫没有感觉到季文卓在一旁不时不时地看她,眼里满是焦虑。
抬手又翻过一页书,叶殊正准备接着看这本游记的下一个故事是讲的哪里,忽然间感觉袖子被猛力地一扯。
叶殊抬头一看是季文卓,就知道他是不会那么安分的,抽手扯回了袖子,懒得搭理他。
可是季文卓却怎么也不放手,死死扯着叶殊的袖子,小脸憋得通红,低声道:“出来!”
叶殊一阵蹙眉,不知道这个混世魔王又要搞什么名堂。季文岚转过头来好奇地看着他们,季文卓看上去更急了,拉着叶殊就往外走,叶殊一时不查被他拉了个趔趄,只得跟在后面和他出了文曲殿。
季文泰听到响动声也转过头来,看到季文卓拉着叶殊走了出去,眉峰微蹙,一时就要站起身来,却又顿住了,慢慢转过身低头接着看书,只是书页摆着,好久好久都没再翻动过。
季文卓拉着叶殊一阵急走,还全是些偏僻的小道,叶殊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不由得恼怒起来:“站住!你到底想干什么?”
叶殊大力地一甩手抽回了袖子,季文卓到底还是年幼,被那力道带的差点摔倒。
季文卓站稳了身形,四周张望了一圈,只见正是文曲殿西边的御花园竹林,四下里一片幽静,不见一个人影。
叶殊倒是不担心季文卓会起什么歹心,毕竟他不过是个六岁小孩,再说了,有萧洒在,他也不会让她出事。
“你到底想干什么?”叶殊不耐烦道。
季文卓后退了几步以便不用太仰着头看着叶殊,两条淡淡的眉毛紧锁着,嘴角抿了抿又抿了抿。
叶殊等了半天见他还是不说话,真是懒得搭理他了,不客气道:“没事我先走了。”
说完就转过身往回走。
“等等!”季文卓急声道,又冲上来拉着叶殊的袖子。
叶殊真的是生气了,正在考虑要不要让萧洒出来把这个烦人的小屁孩揍上一顿。
“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今日不来上课了吗?”季文卓憋了一会儿,小声问道。
叶殊不由得一愣,搞了半天他就是为了问这个?混世魔王什么时候这么爱学习了?
“师父今天有事不来了。”叶殊还是没什么好气。
季文卓又皱起了眉头,仰头看了叶殊一会儿,又移开视线看着旁边,嘴角紧抿着,微微地发颤。
叶殊也看出他不对劲了,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国师大人是回苍落山了吗?”
叶殊点了点头忍不住皱起眉来,他是怎么知道?一丝担忧忽然间涌上心头,叶殊疑惑地看着季文卓。
“国师大人,”季文卓又抬头看了叶殊一眼,又转开头,两只小拳头紧紧地握着,“国师大人有危险,你想想办法救他吧!”
终于把话说出口,季文卓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浑身微微地发颤,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
叶殊的心跳漏了一拍,瞬间又突突突地狂跳起来,血液奔腾着上涌,一丝丝不祥的预感挤压过来,巨大的恐惧感笼上心头。再顾不上季文卓了,也顾不上去深究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叶殊发力狂奔着,她要去找师父,她要见到师父,现在,立刻,马上!
季文卓看着叶殊狂奔而去的身影,暗暗舒了口气。一阵凉风吹过,竹林间叶子沙沙地响,季文卓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短短的一个早晨,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对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来说,太艰难了。季文卓浑身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背依着一株粗壮的毛竹低低地啜泣起来,一边不断地伸手抹掉泪水。
早晨起来的时候,季文卓还是像平常一样赖床,死活不肯穿衣服。伺候梳洗的小宫女使出浑身解数来哄这个小祖宗穿衣服,最后终于老天开眼,小祖宗答应了玩捉迷藏,他先藏起来,只要小宫女找到他,他就乖乖穿衣服。
季文卓对捉迷藏这个游戏很感兴趣,光着脚就跑到后殿找了个自以为很隐秘的犄角旮旯里蹲了起来,等着小宫女来找他。等了一会儿,忽然间听到有脚步声过来,季文卓以为是小宫女找来了,又往角落里使劲缩了缩,脸上忍不住的一阵得意。
可是事实出乎他的意料,说话的人听声音竟然是个男的,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是母妃身边的慧云姑姑。季文卓忍不住一阵好奇,偷听起来。
慧云得了姚德妃的密令,当即放了暗号出去,祀风办事效率果然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来了。暗影里一身黑衣的男人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不仔细根本就注意不到。
慧云低声吩咐了姚德妃的命令,叮嘱道务必要取国师性命,决不能失手。黑衣人默默点了点头,低声道,放心吧。
两人正说着,忽然间听到旁边咔嚓一声响,像是踩断枯枝的声音。
什么人?!慧云大惊,低声喝道。
季文卓缩在角落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黑衣人果然身法高明,脚下几错就闪到一扇门后。一个红衣小宫女被提了出来,脖子被黑衣人一手卡着,发不出一丝声响,脸憋得通红,一双大眼里满是恐惧。
黑衣人询问地看向慧云,慧云打了个手势,黑衣人再无二话,手上一使力就嚓地一声拧断了小宫女的脖子。刚刚还鲜活生动的一个人就这么颓然地委顿在地上,脑袋弯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一丝鲜血都未流出。
慧云又低声嘱咐了几句,黑衣人点点头贴着墙壁翻了出去,没发出一点声响。
慧云回头张望了一下,没有人,拖起地上的尸体到院子后的花圃里,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小的青花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点白色粉末洒在尸身上。只见地上的尸体剧烈腐蚀起来,连带衣服毛发通通化作一滩暗红的血水,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
血水渐渐渗入了黢黑的土壤里,再未留下一丝痕迹,只余了花圃里血色的玫瑰开得娇艳。慧云默默看了一会儿,收起瓷瓶揣进袖里,匆匆转身离去了。
院子旁边堆积杂物的角落里,季文卓紧紧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浑身颤抖地没有一丝力气。那尸体剧烈腐烂的场景,变成了他一生中永远难忘的噩梦,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但是更让季文卓害怕的却是,母亲竟然会杀人。
母亲为什么要杀国师大人?国师大人也会像那个小宫女一样化成一滩血水吗?
想到这里,季文卓再受不住刺激,惊恐地跌跌撞撞地狂奔了出去。
叶殊发足狂奔着,在皇宫南门处耽搁了好一会儿时间,叶殊好说歹说连哭带闹加威胁的,守门侍卫终于放她出宫了。依稀还记得去苍落山的路是往西,叶殊一路狂奔着,心里越来越害怕,害怕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忽然间身形一滞,叶殊被人拦了下来,原来是萧洒。
叶殊顿时像看到了救星,连忙扑上前去拉着萧洒的胳膊急急哀求道:“萧洒,求求你,救救我师父!求求你了!”
萧洒忍不住皱眉,看着叶殊朦胧的泪眼:“叶小姐你别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不清楚,我们还是小心为好,免得中了敌人的圈套。”
叶殊急道:“师父他有危险,求求你,带我去见师父!求求你了!”
“国师大人武艺高强,不会有事的,小姐不要着急。”萧洒看着叶殊潸然欲泣的表情也是一阵慌乱,不知道是国师大人真的有事,还是中了敌人的圈套。一时间犹豫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万一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万一叶殊出了事,他可不好跟王爷交代。
叶殊见萧洒一脸的犹疑,顿时心凉了,强忍住泪水一把推开萧洒,继续往前跑去,再懒得跟他废话。
萧洒被推得一愣,看着叶殊渐渐跑远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记信号弹,拿火石擦着点燃,一记淡淡的黄色信号弹冲上云霄,带着微微尖锐的声响在空气里震颤。
下一秒钟萧洒已经劈手夺过一匹马,马上的主人被掀翻在地上,摔得满头金星,看着萧洒打马离去的背影半天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殊一边默念着师父没事的,一边跑得快断气了,只觉得满腔的火在胸膛里乱窜上涌,眼眶满涨地发疼,努力咬紧牙关,决不让泪水掉出来。叶殊是坚强的,叶殊不可以哭。
忽然间感觉身形一轻,叶殊就被捞到了一匹马上。
是萧洒。他终于还是来了。
叶殊来不及欢呼什么,只是不断地催促道,快点!再快点!
一匹毛色乌黑发亮的骏马发蹄狂奔在沿河的街道上,四蹄践踏起纷扬的尘土。旁边就是波浪滚滚的金水江,不似夏季里浑浊的暗黄色,秋天的金水江水波粼粼,清澈透亮,看上去别样的明静深远。
清和紧皱着眉头急急打马飞奔着,墨发飞扬,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翻卷。
刚刚和清崖掌门爆发了一阵争吵,清和忽然间意识到事态很严重,联想到前日里一连串的事件,清和忍不住背心发凉。不行,他一定要快点赶回皇宫,一定要阻止事态扩展下去。
自从师父去世了,清和一直和师兄清崖掌门苦苦相依着,努力维持着整个苍山派,在皇权的威严下在夹缝里求生存。虽然苍山派表面上风光无限,其实说白了不过是皇帝手下的一支不穿军服的江湖兵马。而他和清崖掌门也不过是皇帝手里的一颗黑白棋子,从来不得自由。
很多很多年前苍山派的创始人涟迟师祖和圣祖皇帝明承帝交好,二人立下了契约,苍山派世代效忠于皇族,同时皇族庇护苍山派享有特权,例如门下弟子经掌门推荐即可入朝为官等。世世代代过去了二百多年,苍山派和皇族之间越来越趋向于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再强大的门派也终究抵不过赫赫皇威。
苍山派一代代传承下来,每一代掌门和长老都想着独掌门派,脱离开皇权的统治,却无一成功的。元武二十七年门派内有人造反,惨遭绝杀,连带整个门派都经历了一次规模不小的血洗,算作是皇帝陛下对苍山派的一个小小警告。云别掌门也在那次血洗中受了重伤,没几日就殁了。临死前传珐琅扳指于大弟子清崖,封二弟子清和做了长老。
苍山派的上层领导者一直都是掌门和长老分任两职,掌门主管门派事务,而长老同时兼做当朝国师,作为皇帝和门派之间的纽带。云别掌门当初选了清和做长老,而不是清崖,也正是看中了他的温和宽厚的性子,能忍人所不能忍,能为了一个目标坚韧不拔地去做好每一件事。这个从云别掌门第一眼见到他时就知道了。
那时清和的父亲得了重病,清和决定相信传说去深林里寻找月牙泉,遇到棕熊逃跑时摔断了一条腿,他就那样拖着一条断腿走了一百多里山路只为了端一瓦罐泉水回来。可是不幸的是,当他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断气了。那一刻他迷茫了。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相信那个传说去寻找那莫须有的泉水,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未见到。或许,他只是害怕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云别掌门遇到清和的时候,他正蹲在野林子里,一把一把地用双手抓出一个坟坑来。安葬了父亲,他就跟着云别掌门走了,改名换姓,苦练修行,从此他的一生便拴在了苍落山上,再无自由。
清崖是大师兄,比清和入门要早很多,但是清崖资质平庸,悟性远远比不上清和。但是清崖为人光明磊落,别有一番英雄豪气,师兄弟两人相处在一起倒是也颇为融洽,一直过了这么些年,兄弟俩从没吵翻过脸。
除了这次。
清和今日里一见到清崖掌门就开门见山地问道杨廷那里是怎么回事,暗杀是怎么回事。清和仔细想过了,七星草不可能被别人偷采去,唯一的可能只能是苍山派自己的人动的手,而能下令动手的人,只能是清崖。
看着清和前来兴师问罪了,清崖掌门忍不住心下一惊,没想到皇帝的人这么快就发现了,这倒让他始料未及。用七星毒本就是招险棋,试问有谁前去暗杀会用自家的招牌毒药,这不是明摆着就怕别人不知道吗。可是他赌得也正是这一点,自己给自己栽赃,别人反而会拿不准到底谁才是正主。
清崖本想推脱,可是看着清和的眼睛,却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最终还是泄了气,将他和姚德妃之间的协议和盘托出。苍山派助十一皇子季文卓登上帝位,姚德妃还苍山派自由,从此两不相欠,永不相干。
清和闻言大惊,没想到清崖掌门竟然如此胆大,竟然还存了这份心思。先不说这事能不能成功,苍山派是不是真的能重获自由,单单是助十一皇子季文卓登帝位这一项他就绝对不会答应。季文卓是什么人?那可是个混世魔王,他若做了皇帝,江山危矣。到时天下乱离,乱世迭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季国若是亡国了,苍山派又何以离世而独处?
清和与清崖掌门理论了一番,双方都是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清崖掌门认为这次是个绝好的机会,只要他们成功了,苍山派就不必再做朝廷的走狗,不必再龟缩下去。若是不成功也不过是死路一条,总好过趴在别人的脚底下苟延残喘,毫无尊严地苟活。
清和闻言沉默了,清崖掌门的话不错,拼一拼或许真的有出路,总好过苟活下去。但是一想到辅佐季文卓登帝位,清和就一阵阵背心发凉。江山迎来了昏聩之君,必会陷黎民于水火,乱世堪忧啊。到那时候,受苦的恐怕就不只是苍山派,而是整个天下了。
不行,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清和暗暗沉吟着,说服不了清崖掌门,一切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了。苍山派如今触到了皇帝的逆鳞,已经是危若累卵,他必须将苍山派挽救回来,决不能让苍山派毁在他们这一代手里。
一离开苍落山清和就打马飞奔着,他要赶紧赶回皇宫。可是金水江上最近的一座浮桥忽然间垮塌了,两只司建队伍正在抢修。没办法,清和只好转路,从苍落山临间的西山一带绕过。
去西山的道路大都是些林间小道,马儿绕来绕去的,跑得不快。一路上走了一个多时辰,马儿也累了,清和勒住了缰绳停下来稍作休息。
西山一带大都是密密匝匝、漫山遍野的银柏树,雪白的树皮斑斑驳驳,入秋了树叶泛黄,地面上积了厚厚的金黄的落叶,踩上去软软的,沙拉沙拉地响。
马儿在一旁静静地吃草,清和沿着小路走了几步来到江边,站在金水江边高高的河堤上。看着漫山遍野的金黄,衬着碧蓝的天空,清澈的江面,凛冽的秋风扫过,别有一番荡气回肠。
忽然间清和耳根一凛,急速地抽身闪到一旁背抵着一棵粗壮的柏树收敛了身形。就在刚刚站着的位置,嗖嗖两只冰冷长箭穿刺而来,堪堪钉入了细石的堤坝上,激烈摩擦出细小的火花。
马儿受了惊,嘶鸣了一声跑远了,清和眉峰紧蹙,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凝神屏息。
林子里静静的,只有风吹过树叶间沙沙地响,清和往左微一侧首,从树后默默打量着四周。只见茂密的林子里一片的雪白金黄,再无其他颜色,微风扫过,地上的落叶翻了个身,又躺到另一边,林子里一片宁谧,安静地就像一幅画卷。
平衡就打破在那一瞬间,十几道黑影从茂密金黄的树冠丛里悄无声息地滑下,前面四个,渐渐朝清和这边包围过来。
手心微微沁出了汗,清和换左手执剑,眉眼一低,瞬时借力在树干上一蹬,飞身冲向前去。
黑衣人浑身上下都遮住了,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冰冷犀利的眼神满是肃杀。
左侧剑锋横扫过来,清和挥剑一挡,抽身闪过右侧夹击,飞起一脚踢向后面的人拿剑的手腕,那人身形十分灵活,当即收住去势俯身躲过,右臂堪堪夹住清和的腿,猛力一拉。清和顺势腾空而起,左腿反压在那人右臂上接着一个旋身,只听碦嚓一声脆响,显然是胳膊被拧断了。黑衣人脸上微一抽搐,继续攻上前来,清和抽身躲避着右侧的攻势,一边抽剑逼退断臂黑衣人。
四周的配合严不透风,清和左右抵挡着,与右边的黑衣人激斗起来,相对来说此人的功力较弱,突破重围的胜算要大一些。只是黑衣刺客远远没有单打独斗的好风度,跟着紧紧逼上前来。清和左手瞬间挽了四五个剑花,一把长剑使得密不透风。
一个黑衣人抽身上前急刺清和背心,清和听到剑风回身险险躲过,冰冷锋利的长剑擦着肩膀穿刺而过,清和的白衣瞬间染红。又一记剑锋挥斥而来,清和微一皱眉,冰冷的眼神扫过那人,手下再不留情,剑势陡然凌厉起来,一剑挑断那人的手筋。黑衣人手中长剑掉落在地上,手腕处割到了动脉,一丛血花喷薄而出。
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围上来,清和小心躲避着,不知到底是谁要追杀他。来不及细想,清和一边挥剑格挡着,一边向右边靠拢去。高高的树上低下一丛枝丫,清和抽身腾空而上,纵力在林间疾驰翻跃起来,雪白的衣袍在金色的林间树影里时隐时现。
黑衣人轻功也着实不错,几个起落间就追了上来。清和在树丛间左右翻越着,身形越来越快,黑衣人紧跟不下,又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清和从高处微微张望了一番,对方大约有二十余人,个个都是功夫强劲的高手。
清和拉着一只树杈借力腾跃到另一棵树上,松手,树杈猛然间回弹过来,正砸在后跟的黑衣人胸膛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黑衣人瞬时跌落树下。
茂密的树丛里,正中一株高高的银柏树上,带着面具的黑衣人手中一把黑色劲弩,满弓搭箭缓缓瞄准清和,随着白色的身影跳跃着四处移动,冰冷的箭尖在林间斑驳的阳光下闪着黢冷的光。
一记箭风瞬间呼啸而来,清和来不及回头,急急从树上跃下躲避,衣袍撕扯间只听耳边嗖嗖的风声,一支冰冷长箭贴着脖颈堪堪钉入树干,透体而入,从另一侧射穿开来。
清和惊出一身冷汗,嘴角紧抿着,黑亮的眼睛闪着锐利的光,腾身一个翻越隐在树后,后面的黑衣人越来越接近,他没有多少时间。清和飞快地四处打量了一番,眼光锁定到正中一棵高树上,金色的树丛间一个黑影若隐若现。
清和暗沉了口气,冷静地分析了一下眼前的形势,盲目地在林间奔逃势必躲不开拿弓箭的人的射击,近身缠斗对方人数众多更有力殆的危险。打定主意,清和逐渐向东边迫近,准备从江上遁逃。清和不想杀人,此生他还未杀过人,虽然他武功绝顶。
黑衣人发现了清和的意图,急急从侧面包抄过去,将他阻拦在林子里。清和不想再拖延时间,剑身一挡横拍在一个阻拦的黑衣人面首,黑衣人还来不及出手顿时昏了过去。又一个斜刺里冲上前来,清和反手一剑格挡,右手变掌劈向黑衣人胸膛。没想到那个黑衣人也是个中好手,微一耸身冲拳卸掉大半力道,清和变掌为拳冲力向前,黑衣人侧身一翻闪到清和身后,左手变招黑虎掏心冲向清和背心。清和不退反进,贴上前来屈起右肘向后重重一撞,当即翻身腾到黑衣人身后,抬脚重重一击,黑衣人喷出一口鲜血飞出三丈开外,趴在地上抽搐了一番狼狈地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还未待喘息,左边三个黑衣人一起缠斗上来,折腾了这么久,黑衣人也有些着急起来,手上的长剑冷冷地泛着幽光,招式接二连三地无一不狠厉异常。清和挥舞着长剑,游刃有余地接挡着三人的攻势,剑气横扫,半空飘落的叶子被搅得粉碎,在林间斑驳的阳光里翩跹飞舞。
清和刺穿一人的腋下,长剑还是堪堪避开了那人的肺叶,剑势横扫而出,皮肉翻卷撕扯的疼痛还是让那人紧蹙起眉头,鼻尖冒起一丛丛汗珠,打湿了遮脸的面巾。不过那人倒也的确是个硬汉,愣是吭都不吭一声。
接连放倒三人,清和又逼退后面追上来的两个人急急往前奔去,前方不远就是金水江了。忽然间凌空一声呼啸,又一记冷箭破风而来,清和躲避不及,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左腿膝盖以上插着一根长长的冷箭,刺骨的疼痛侵袭而来。清和眉头都没皱一下,挥剑砍断了长箭,站起身来继续快步往前走着。
二十个黑衣人被清和打伤了十多个,剩下的七八个人又围拢上来,看那气势要想过去只能是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了。
清和横剑冷漠地看着他们,脸色微微的苍白,眼神冰冷,发丝在风中凌乱地飞舞。林间阵阵风扫过,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落下来,金黄的一片片,在风中翩跹着翻飞着,慢慢地缓缓地落到早已金黄的地面上,那么贴合地叠在一起。
林间静静的,谁都没有动,可是谁都没有一丝懈怠。黑衣人四散开来将清和围在中间,手上长剑紧握着,势必要将其困杀于阵中。
清和默默地看着远处明晃晃的微波粼粼的江面,嘴角微噙起一丝淡笑。
十丈的距离。
离江边还有十丈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