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样的景当然别致。
可是忽如一夜秋风来，满城尽带黑铁甲。
这样的景就不怎么好消受了。
天色刚明，酣睡了一夜的樊城百姓倒了夜壶打着呵欠推开大门，赫然间发现满大街的都是盔甲严整钢刀闪亮的士兵，看起来煞有气势，颇为骇人。
不过这里是哪儿呀，樊城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处在原来函国和凌国的边境上，隔不几天就有大兵压境，但是樊城从来没动过刀兵，安稳的很。所以看着眼前骇人的景象，樊城百姓们也没有多少的惊讶，背着手将那站得笔直的士兵们一一看过了，恩，这身带铜钉帽带红缨的盔甲不错，看上去挺威风的。
季文泰带着莫荏在一脸惶恐努力地挤着笑容的小二的带领下，上了三楼的翠微厅，门口把守着四个年轻的嫃颜侍卫。而下面的楼道、大厅、客栈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全部围满了季文泰带来的黑甲士兵，一只蚊子也休想跑出去。
推开门就看到叶殊了，一看到他就站起身来，脸上一喜，看上去有些激动。
“叶儿！”季文泰默默地看着叶殊，心底一块大石落了地。
没被绑手也没被绑脚，叶殊转头看了勒川一眼，似乎是没有阻拦的意思，不作他想了，拔腿就奔了过去。
季文泰走前几步把叶殊挡到了身后，看着勒川淡淡道：“不知勒川殿下来了樊城，有失远迎，失敬了。”
“平王殿下客气了。”勒川笑笑，站起来礼让了一回。
季文泰弹了弹袍子在上首左边的椅子上坐下，叶殊跟着坐在了旁边，莫荏一声不响地站在后面。
“承蒙勒川殿下救了舍妹，在下不胜感激。”季文泰嘴上说着感激的话，脸上却满是冷漠的寒意，颇有些怀疑的意味，“若是早知殿下来了此处，一定会好好设宴款待一番，当成敬意。”
门没关，勒川瞟了瞟外面黑压压的阵势，转头看了季文泰一眼戏谑地笑道：“这，就是平王殿下的待客之道吗？”
“不知道樊城外面是不是有殿下的十万之军，害怕照顾不周，所以多带了些人手。”季文泰面不改色。
勒川笑了笑在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平王殿下多虑了，没有什么十万之军，只有门外的四个人。”
季文泰闻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颤巍巍的小二端着茶盘上来了，手抖的不像话，终于把一圈茶水都倒完了，叶殊真担心他把茶壶给砸了。小二倒完了茶水退出去，顺带把门也关上了。
勒川端着茶盏掀开来盖子拨了拨，袅袅的清香扑面而来，是上好的毛峰，茶色浅碧。勒川闻了闻又放下来：“你们南方的茶水太淡了，不如我们草原上的酥油茶香。”
季文泰端起来茶盏喝了一口，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勒川殿下既然喝不惯这样清淡的茶水，又何必强求。”
“平王殿下喝过草原上的酥油茶吗，没准儿尝一尝，滋味也不错。”勒川在果盘里抓了把松子，剥着吃得香甜。
“喝倒是喝过，不过偶尔喝一次还行，喝多了就腻了。”季文泰微抬眼皮看了看勒川，墨色的眸子深深的，望不到底。
叶殊也悄悄地瞥了勒川一眼，面上的表情不动声色。
勒川闻言眉梢一挑，哈哈大笑了起来：“平王殿下此话当真？”
“殿下以为是真，那自然是真。”季文泰面上笑得风轻云淡，话里却一点口风都不留。
勒川星眸闪亮，微微掠过一丝赞佩的神采，右手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朝季文泰轻轻一举：“勒川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季文泰端着茶盏看了勒川一眼，微微笑道：“来日方长，他日再与殿下一醉方休。”
勒川爽朗一笑：“那是自然！”
两人把茶水喝尽了，放下来茶盏，屋里的气氛顿时融洽了很多。
叶殊默默地看着勒川，看他一双黑亮的眼神灿若星子，写满了盈盈的笑意，又似乎是隐着狡黠的光，忽然感觉这人似笑非笑的表面下，有些深不可测。毕竟是草原上的领主，若是没有些能耐，恐怕也成不了多大的事。
勒川看到叶殊在看他了，摸了摸鼻子笑了起来，转头看着季文泰：“平王殿下，我们嫃颜部落的男子个个都威武，配你们季国的女子刚刚好，不如我们联个姻，日后也好多走动走动。”
季文泰笑笑，不动声色道：“勒川殿下的手伸得也太长了吧，有明月家的郡主在怀，就不怕后院起火，丢了南海的支持？”
勒川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生气，看了叶殊一眼笑道：“想要什么，总还要自己争取，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季文泰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随即转了话风：“听说祁州那边正打得热闹，殿下被人当成了替罪羊，就不着急吗？”
“着急，怎么能不着急。”勒川又悠闲地剥了个松子丢进嘴里，看上去却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不过就算是再着急，总要见殿下一面才放心。”
季文泰闻言笑了起来：“没想到在下好大的面子，劳得殿下这般费心。”
勒川垂着眼帘拨着手心里握着的几枚松子：“费心自然是要费的，吐浑王忙活了这大半年，也该歇歇了。”
“殿下倒是打了个好谱，劳得我们玄王殿下也跟着操心费力的。”季文泰话风又一转，试探了一番。
勒川闻言皱了皱眉，星眸半眯，笑得有些阴恻恻的：“平王殿下这话就说的见外了，勒川既然光明正大地来了樊城，自然不会留什么后手。玄王殿下手上得了兵权，尽管收好就是，吐浑王那个老儿还不足为惧。”
季文泰淡淡一笑点了点头：“有殿下这句话就够了。”
“不过……”勒川扬了扬眉，满怀探究的眼神看着季文泰，“函国那边怎么弄？”
季文泰嘴角微抬，露出一抹淡漠的笑意：“勒川殿下尽管好走，函国这边在下自会处理。”
“那就好。”
眼看着那两个人云里雾里地说了半天，叶殊听得有些发晕，心下里存了不少的疑惑，不知道季文泰是在打的什么谱。
午饭就在翠微厅用的，珍馐佳肴，菜色丰富，席间还有一手抱琵琶半遮面的美貌女子，叮叮咚咚地拨着流觞一般的曲子，醉人心弦。
勒川似乎是很喜欢那缠绵悱恻的曲子，半眯着眼睛听得如痴如醉。
“殿下觉得这支曲子怎么样？”季文泰敬了勒川一杯，看着那抚琴的女子问道。
勒川闻言微微一笑，半晌，转头看着季文泰道：“南国风软，总不如北地的风那般自由洒脱。”
季文泰笑了笑没有说话。
席散了，勒川要启程回去了。
季文泰没带随身的侍卫，径直将他送到了樊城关外。
叶殊还不太会骑马，莫荏牵着缰绳走在一旁守着。
勒川打马转了个身，看着叶殊笑道：“叶小姐，要不要跟在下回草原？带你去骑马，呼吸最自由的风。”
“跟我走吧。”勒川目光灼灼，丝毫不在意季文泰阴沉的脸色。
叶殊皱皱眉，草原上的那帮人都这么直白吗？
“多谢殿下抬爱，叶殊担当不起。”
季文泰淡淡扫了勒川一眼，拱了拱手：“勒川殿下一路走好。”
勒川笑了笑不再言语，拱了拱手又打马转过了方向，扬起鞭子飞奔着远去了。
四个嫃颜侍卫紧随其后，飞扬的马蹄践起了满地的尘土，一路奔向了遥远的北方。
秋天的原野到处是连延的荒草，遍布在深蓝悠远的天空下，坦荡荡的一片片。
回去的路上，慢慢打马往前走着，叶殊忍不住问道：“殿下，函国不是投靠了嫃颜吗，他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走了？”
“勒川的父亲羯昰单于当初娶了函国的明镜长公主做小，所以函国兵败了才会投靠他们，”季文泰沉吟道，“不过羯昰单于已经死了，明镜长公主也跟着陪葬了，现在的南函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勒川并不打算替他爹背这个包袱。”
“勒川能当上这个草原的领主，实际上是得到了南海部落明月家族的支持，压过了吐浑部落，”季文泰继续道，“吐浑部落没当上领主怀恨在心，所以打着嫃颜的旗号去进犯祁州，想要挑起季国对嫃颜的敌意。而勒川正好借这个机会，以祁州的战事做借口，推掉了函国的托付，将函国亮到了我们的砧板上。我们把函国干掉了，他也乐得省心。”
叶殊哦了一声，似乎是有些明白了，不过总觉得有些不太放心，皱着眉问道：“可是殿下，勒川真的可信吗？万一他是利用我们，南边替他除了函国，北边祁州和吐浑打得两败俱伤，他正好从中渔利，岂不是白被他骗了吗？”
季文泰闻言笑了起来，看着叶殊问道：“叶儿，午间席上的那只曲子，你觉得怎么样？”
叶殊微微回想了一番，思索道：“挺沉重的，听起来平平淡淡，内里却雄浑沉郁。”
“不错，”季文泰笑着点了点头，“那只曲子叫《尘风》，是南国流传百十多年的战歌名篇，哀叹了一个王朝在战火中覆灭的悲凉。勒川在席间听得入了迷，问他，却只说南风柔糜，他是在装傻。比起欧战南的过分精明，他这份傻装得恰到好处。”
“殿下是说，他装傻，是在装给欧战南看？”叶殊惊讶道。
季文泰点头：“芙蓉客栈是欧战南的地盘，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会知道得万分清楚，挑在这个地方，就是要欧战南知道。勒川是个有气魄的人，他想要的，断断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领主而已。装傻给欧战南看，是不想在近时和栦缮国起冲突，他要留出时间，把整个草原理顺了。至于我们，他更不可能翻脸，刚刚站到了草原的高处，风大浪大的，他需要一个盟友。”
“我要季国，他要草原，两相合作，至少在十年之内，十分合适。”季文泰望着远远的一望无际的草场，目光深邃而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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