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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冷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凉凉的北风一吹,冻得人直打哆嗦。

这里是马蹄山南边的一处不起眼的半山坡,而就在这一片不起眼的林子里,现在正悄悄地驻扎着三万多人马,遥遥俯视着远处那温婉宁静的柳州城。

季文泰放下了瞭望镜,眼里微光闪烁。

从这半山坡上看去,柳州城那里依然是一片安宁、平静,丝毫没有察觉到一场危险即将到来。而他,就是那制造危险的人,他即将去那里,毁掉那片安宁。

默默地看着手上的瞭望镜,季文泰若有所思。这瞭望镜还是叶殊找工匠给他做的,没想到一根竹管两个薄薄的琉璃片竟会有这样神奇的功效。只是到了如今,初见时的新奇却是一点一滴地被磨尽了。看得远了,望得高了,人反而畏首畏尾起来,还不如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就像现在这样,小小的一把瞭望镜,他就把柳州城的境况尽收眼底。从而得到了一个认知,那就是柳州城对他们的这次攻袭,丝毫没有准备。只是这平静的表面到底是真是假,那就不知道了。

柳州城的守备高琴书听名字很文艺,但在十年前他却是战场上令敌军闻风丧胆的铁面黑将军,人生得粗犷豪放,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武之气。高守备是武将出身,世代忠良,可惜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被切断了一条左腿,再骑不得马上不了战场了。皇帝体恤高家劳苦功高,将高将军调了文职,下放到柳州做守备,这一做就是十多年。

高守备出身就是个武将,读的书也不多,哪里懂得什么做文官的三教九流的套路。但是就是这么一个粗咧咧还断了条腿的复员老兵,愣是把一个柳州上下治理的妥妥当当。高守备没有什么惊世之才,或者什么特异功能,他只是从不在衙门里坐堂,每日都在大街上到处晃荡;坐在茶水摊上和摆摊的一起喝喝茶,谁家办红白事了也跟着去凑凑热闹,问问百姓们有什么麻烦苦恼,或者听听他们闲暇时的喜好乐子,如此而已。百姓们爱戴他们的守备大人,却并不畏惧,每每看到满脸络腮胡子的高守备,总会生出一股亲热劲儿来。其实说得文雅术语一点,高守备这就是深入世事,广得民心。

柳州主要是以农耕蚕桑为主,男耕田女织布,自给自足,比起娘州建州一带来算不上什么繁华富庶之地。但是柳州城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安居乐业,到处都是一片安稳闲静的景象。

然而不久,他就要去破坏掉这份闲静了。

到底是季国自己的领地,比起南函来总是不一样的,季文泰有些犹豫不决。一旦打仗就会血流成河,残尸遍野,这座安宁之城若是打下来,恐怕也只剩一片残破的废墟了。真的要对自己的国人举起刀兵吗?就为了所谓的光复之役?原来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般意志坚定,无所动摇。

季文泰默默地看着远处那方古朴的城池,目光深邃而悠远,沉沉的看不到底。

“殿下,天色渐暗了,要不要提前下令埋锅造饭,早收拾好了,待天一黑就进军?”莫荏脚步匆匆走了过来,悄声问道。

季文泰微微摇了摇头:“不必了,先在这林子里过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

莫荏闻言皱了皱眉,连声道:“可是殿下,现在的时间十分紧张,杨将军在茔州拖着朝廷的兵马,我们应该趁机赶快夺下柳州才是,为何反而停下来了?”

话说季文泰攻下了南函以后,留下宋轻扬驻守,当即挥兵返回了茔州。朝廷的官兵一看他们又回来了,当即打起来精神,十几拨斥候从早到晚不住地围着茔州四处打探,想要看看他们下一步到底是准备走娘州还是走柳州。打娘州的话朝廷一方自然是继续留守茔州,阻断他们北上的去路;若是打柳州,那他们就要抓紧往东边赶,死活也要把柳州护下来。朝廷上现在正忙于万国大典的筹备,那么些别国人马齐聚东皇城,为了安全起见,京中的守备军自然是少不了的,所以就没有多余的兵马再去把守柳州,只能是靠他们了。

季文泰定下的计策,杨廷率领着两万兵马一路向北虚张声势,装作要去攻占娘州的意思;而他则带领着主力部队悄悄从马蹄山南边翻了过来,趁着朝廷的兵马还未反应过来,用最短的时间攻下柳州,扩大自己的阵地。

“柳州的高守备出身武将,虽然他断了条腿,但是在战场上的经验十分丰富,”季文泰慢慢道,“现在的柳州城一片宁静,但是谁知道是不是高守备早已做下了防范?守城容易攻城难,我们打不起消耗战,必需一击成功。所以不可鲁莽行事,一旦中了圈套,后果不堪设想。”

莫荏听得冷汗涔涔,高守备的大名他早有耳闻,昔日战场上的铁面黑将军,曾经一度是他最钦佩的偶像。和这样的重量级人物抗衡,的确得三思几番,掂量掂量,要不然会输得很惨,到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天光一亮,季文泰就挥兵南下了,三万人马黑压压地围上了柳州城,旌旗飘扬,刀枪林立,一声声呼喊曳阵,高亢嘹亮,直达云霄。

柳州城门紧紧地闭着,城墙头排满了灰甲的士兵,成千上万支银亮的箭镞架上了苍弩,冷幽幽地正对着城下的围军。

“哎——城里的人都听好了!平王殿下到此!你们赶快交城投降!平王殿下必然会厚待你们,不动城里一分一毫!”前面喊阵的士兵打马到城前,两手笼在嘴边高声卖力地呼喊着,“你们若是负隅顽抗,拒不归降,不怕死的,咱们就刀口上见!”

高守备默默地站在城墙上面俯视着城外远处黑压压的人马,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

“大人,大人我们该怎么办?”旁边一个随行的侍卫官焦急地问道,心下里忍不住有些害怕。

“怕什么!我们柳州士兵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和他干一仗,到底谁赢还不一定呢!”另一个侍卫官信誓旦旦道,“大人,您是战场上的老将了,我们都对您有信心!只要您一声令下,咱们柳州百姓没一个怕死的!”

高守备伸手拍了拍那个侍卫官的肩膀,抚着虬髯的络腮大胡子哈哈大笑起来:“好样的!没给我丢脸!”

侍卫官得到了夸奖,更加兴奋起来,两眼目光炯炯地盯着城外的那些黑甲士兵,问道:“大人,放箭吧?看看他们,都嚣张成什么样子了?”

“不急。”高守备慢慢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待我去会会他们。”

侍卫官闻言有些发愣,愣愣地看着高守备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下城楼去。年轻的侍卫官顿时打了个激灵,连忙追上前去。

城下喊阵的士兵一连换了三个,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可是柳州城上的士兵们犹自在站那里岿然不动,既不放箭,也不答应归降。喊阵士兵的嗓门都快要喊破了,眼见着没什么成效,顿时感觉有些沮丧,打马回来请示平王殿下,下一步该怎么办。

季文泰默默地看着前方那座并不算太高的城楼,心下里默默地思索着要不要下令攻城。

正在这时,随着一阵恢弘的声响,前方那扇铁灰色的城门缓缓打开了,只见先前一个高大健硕的人影一晃一晃地走了出来,左边架着一支长拐,后面跟着两个士兵。大门里面围着一群探头探脑的人影,有穿军服的士兵,也有很多普通百姓,正满脸的茫然与惶恐,惶惶然往这边张望。

拄拐的人慢慢走前了几步,在城门前站定,默默地望向这边,季文泰微微皱了皱眉,估计那人就是高守备了。

季文泰翻身下马,慢慢往前走去,莫荏和几个士兵连忙跟上,眼神精光凛冽,伸手握向腰间,随时准备为了平王殿下的安全抛洒热血,在所不惜。。。

“平王殿下,”高守备用左臂夹着拐杖,两手合着拱了拱,“在下身体不便,就不行跪礼了。”

“高守备不必多礼。”季文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季文泰本就身形高挑,但是高守备虽然断了条腿,站在那里却还是比他要高出小半个头来。只见高守备生得虎背熊腰,颇为健硕,脸膛黢黑,满腮虬髯,浓眉怒目,鼻梁若山,整个人看上去杀气腾腾的,颇有气势。

虽然高守备断了条腿,但是就目前的画面来看,没有人会怀疑占上风的不是高守备。那体格,那神情,三个季文泰也抵不上他。所以莫荏等人额头上都渗出了涔涔的汗水,手上的刀柄握的更加紧了,腿部肌肉绷紧,脚下跃跃欲试,随时准备腾身而起挡在季文泰身前,以防高守备大人一个不高兴了抡起来拐杖就招呼平王殿下。

“平王殿下,”高守备十分友好地轻轻一笑,不过这样笑起来比不笑更吓人了。

莫荏暗自在心里嘀咕,难怪说敌军一听说铁面黑将军的名号就浑身发抖了。

“平王殿下,不知先前你们的人所说,只要我们交城投降,殿下就会不动柳州一分一毫,可是真?”高守备认真地问道。

季文泰心下一动,连忙点了点头,也是十分认真地回道:“自然是真。”

“那柳州的百姓呢?”

“柳州的百姓也是我的百姓。”

“那柳州的军队呢?”

“柳州的军队自然护卫柳州。”

高守备神情严肃,默默地看着季文泰,似乎是在打量着琢磨着眼前的这个人是否可以相信。

良久,高守备沉着声音又问道:“那殿下,你呢?”

“我?”季文泰不畏高守备剽悍的外表,勇敢地正视着他的目光,一字字道,“我自然要做这柳州的主人,需要你们,也庇护你们,从这里开始,一步步往前走,继而光复整个季氏江山。”

高守备眼睛闪亮,瞳孔一圈圈缩了又缩,定定地看着季文泰,慢慢道:“平王殿下所说的这些话,可以相信吗?”

“以我大季国的苍鹰旗发誓,季文泰今日所言,句句为真,永不反悔!”季文泰叠起右手两指,指着浩瀚的天空发誓。

季国尚武,身为男儿不管从文从武,大季国的苍鹰旗都是他们心目中永远不可玷污的神圣与高洁,指着苍鹰旗发誓,那是季国人最崇高的承诺。

高守备咬紧了唇角,满脸的络腮胡子微微颤抖了一会儿,忽然抛开了拐杖,一条腿跪了下去:“如殿下所言,柳州城愿意归顺,接受殿下的庇护,柳州城二十三万人口,任殿下驱驰!”

季文泰连忙上前扶他起来,高守备挣扎着不起来,默默地看着季文泰,一字字重重道:“希望殿下不要让在下失望,不要让柳州失望!”

季文泰闻言手上顿了顿,不再扶了,静静地站在那里,接受了高守备的三拜。

待到高守备拜完了,后跟的两个侍卫官连忙上前扶他起来。先前那个充满了战争热情的年轻侍卫官面目发愣,有些不敢相信一般,不敢相信虎虎雄威的高守备就这么投降了。

“大人……”侍卫官轻轻地疑惑地唤了一声。

高守备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上加大了力量。

城门大开了,万千人马缓缓进入柳州城,没有遇到一丝抵抗。进了大门的主道大街上,无数的百姓围观在路两边,默默地看着那些满身盔甲的士兵逐渐涌入城内,脸上写满了未知的惶恐与茫然。

高守备皱着眉头虎目含泪,默默地走在后面,满身的重量都架到了两边搀扶的侍卫官身上,他有些站不住了。

今日里他投降了季文泰,他们高家算是保不住了。可怜他还有七十多岁的老父老母两个妹妹都在京城,等到柳州的消息一传到京都,他们就都要丧命了。是他害死了他们。

可是他若不投降,那死的就会是不知道有多少的柳州百姓了。不只是他们老高家的三十几口人,三百三千三万都不止。他负担不起。他是这柳州的守备,是柳州的父母官,是柳州的百姓们满口称赞的好大人。他怎么能对不起他们。投降又如何?被人骂做懦夫又如何?用他高家的一家人换回了柳州千千万万家人,这笔账,值了。

高守备慢慢地往前走着,走过了城门,渐渐看到路两边的百姓了。百姓们赴一看到他,顿时就像找到主心骨了一般,脸上的惶恐不见了,纷纷笑了起来,挥手朝他打着招呼。高守备也咧着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满脸的络腮胡子随着微微地抖动着,看上去竟然有些慈祥。

季文泰的大军占据了柳州城,渐渐安定了下来。柳州城的百姓们依然是一日三餐中午有肉,吃了饭就搬着个马扎凑到了墙根处坐着晒太阳,一边闲话着东短西长,生活并没有变得怎么样。

半个月后,高守备死了。

季文泰他们是在第二日清晨才发现的。高守备死在自家的院子里,脖子上一道深深的割痕,面朝北跪在那里。身躯没有倒下,依然是直直地跪在那里,人已经僵硬了。

看到的人无不湿了眼眶,默默地站在一旁,行哀致礼。

高守备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站着像塔,坐着像钟,跪着,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沉静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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