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飞县县令杜簧一脸讨好的笑容,毕恭毕敬地把东方世淮亲自送出了衙门。东方世淮与他客套了几句之后,便抱着锦瑟上了马车。一入到马车内之后,东方世淮脸上的温和微笑——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都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夜已深了,满天的繁星高挂,拱着一轮上弦月,清浅如水的月光柔和地撒了下来,似是在他身上抚过几分凉意。东方世淮坐在马车内的软塌上,把锦瑟紧紧地抱在怀中,不敢松手,仿佛生怕一松了手,怀中心爱的人儿,就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离他而去。
他定定地看着锦瑟,好像要把她的模样深深地刻进他的心中、烙进他的全副血肉中一般,再也不肯轻易挪移半分。目光细细地扫过她裸露在外的淡雪色肌肤,很快便发现了她纤纤的玉颈之上,似是多了几条细绳勒过的红印,心头不禁一凛,带着薄茧的指腹便已温柔地抚了上去。
“唉呦!”
锦瑟自然知道自个儿被翠飞县县令杜簧私自扣押这件事,给东方世淮带来了多大的忧心和慌乱,于是破天荒的,她头一次没有推开东方世淮的怀抱,任由他紧紧地拥着她,静静地呆在他的怀中,乖巧得如同白兔一般。
其实,她并不讨厌他抱她,反而……她甚至有些喜欢上这种安心的感觉来……仿佛,只要呆在他的怀抱中,就可以得到他无微不至的呵护,再也不用担心任何的伤害,再也不用为任何事情而感到烦恼……他的怀抱,不仅温暖厚实,更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和依赖感。
只是……她不能这样沉沦下去,她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并不允许她对任何人产生过多的依恋。只因,愈是依恋,到了离别之时……便愈是难以割舍……
颈上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刺痛,锦瑟不禁痛得轻轻地吟哦了一声,思路猛然从神游太虚中抽离,一抬头,便对上了东方世淮那双写满了心疼的眸子。东方世淮见锦瑟痛得叫了起来,迅速把手从她娇嫩的脖颈上移开,仿佛变戏法一般从另一只手的宽大水袖中,取出了一个白玉制成的小药盒,盒盖上还雕刻了几朵出尘的梅花,素雅而干净。
东方世淮一边轻轻地旋开白玉药盒,一边轻言细语地问道:“瑟儿,怎么样,还疼么?”
“疼。”锦瑟这一次没有再客客气气地说不疼,她难得诚实地回答道。“那县太爷绑了瑟儿的手脚,还试图用细绳勒死瑟儿。若不是蒺藜、茱萸他们几个拼死拦着他,瑟儿怕是……已经没命再见你了……”
她这是什么话?她这是在干什么?她……她心中……竟然有几分渴望看到东方世淮心疼她、呵护她、宠爱她时的表情!她简直就是疯了!
胸口蓦然一紧,心中汹涌的恨意已经止不住地喷涌而出,东方世淮一双眸子瞬间便已经变得阴鹫无比,他咬牙切齿地吐道:“这活该千刀万剐的狗官!”区区一个翠飞县的县令,竟敢拿绳子往瑟儿脖子上套,他知不知道他差点就勒死了他东方世淮此生最心爱的女人,差点就毁掉了他的心?!他最好向上天祈祷别再让他东方世淮碰见他,否则的话,他东方世淮定要把这狗官碎尸万段!
“算了,世淮,瑟儿知道你亦是身不由己。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锦瑟见东方世淮一副紧张无比的模样,似是恨不得把那伤害过她的狗官一口吞下去,心中不禁闪过几丝欣喜,她体贴地说道。
“只是委屈你了,瑟儿,你不明白……”东方世淮的一双眼眸在碰触到锦瑟的那一刹那,便立即不由自主地柔了下来。他旋开白玉药盒之后,用指腹沾了些许里头的药膏,便动作轻柔地涂上了锦瑟嫩白的颈部。
顿时,一阵像是梅花混搭上薄荷般的清凉幽香,渐然传入了锦瑟的鼻腔之中。随后,锦瑟只觉得自己脖颈上灼痛的地方,传来了一阵清凉无比的感觉,马上便掩盖住了原先的丝丝痛意。她下意识地往下一看,只见是东方世淮的修长手指在触摸着自己的肌肤,顿时一张白皙的小脸上,又染上了几抹娇美的彤云,全身都不由自主地变得僵硬起来。
锦瑟闭了闭眼,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牵扯到极为疼宠她的东方世淮的心,于是便试图说上几句话,好让东方世淮安下心来,她缓缓开口道:“世淮,我懂。
金陵城乃是雍熙王朝的国都,周遭的这些小县,若是办不到皇上下达的圣意,怕是会被第一个拿来开刀。官场向来都是藤萝缠绕、乌烟瘴气之地,翠飞县县令杜簧以细沙代替米粮,只不过是官官相护下的沧海一粟罢了,若是要强行牵扯开来的话,怕是连当朝许多大员都脱不了干系。
再者,世人多说‘士、农、工、商’,商人者,虽有强大丰厚的财富和利润,但在这社会上的地位却是不高。若是不与各地的达官贵人打好关系,便会严重缺乏行商的根基,到时只需官府随便找个莫须有的名目往头上一扣,便有可能全军覆没。因此,自古以来,官商便是勾结的,就像树与藤一样,互相缠绕,谁也离不开谁。世淮,你是‘玉茗’商号的当家,你的难处,瑟儿……都懂!”
而且……我的父亲,雍熙王朝先前的吏部尚书,便是因为看不惯这官场的黑暗,试图尽一己之力来阻止这股歪风邪气,而遭到当今丞相利云寒迫害致死的!此仇不报,枉为人!
锦瑟捏紧了拳头,才忍住没把心底的这句话说了出口。东方世淮听了锦瑟的这番话后,不禁又一次重新打量起锦瑟来。
她……她到底是谁?怎么连这些都知道?瑟儿……绝非一般的女子,绝非一般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家碧玉。他东方世淮并不是孤陋寡闻之徒,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家有如此倾国倾城、见识渊博不输男儿的女儿。这样绝色倾城的女子,若是出嫁,毕竟也会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多多少少,在江湖上的一些耳目的口中,也当偶尔会提起。为何偏偏唯独锦瑟一人……他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若是说,他对锦瑟的身世完全不好奇,那是假的。人都有好奇的心理,更何况是对待自己死心塌地爱上了的女人?但既然锦瑟先前说过不想再提以往之事,那他便不提。既然爱她,那么至少,也该放她的心自由,让她在他的怀中,找到一个新的归宿。
“瑟儿果然博学多才、善解人意。”东方世淮替锦瑟的脖颈和四肢,都细细地涂上了清凉的药膏之后,便缩回了手,旋紧了白玉药盒,口中只是淡淡地夸奖道,并没有死缠烂打地追问下去。
锦瑟闻东方世淮夸奖了她,脸上的红晕更浓了几分。忽而,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又低头叹气道:“只是,苦了灾区的老百姓们。遇上天灾人祸,各地百姓本已是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如今还遇上了用细沙冒充米粮交差的狗官,实在是……”
东方世淮微笑地看着锦瑟悲天悯人的神色,心中不禁也是感触万分。这锦瑟……难道还真的是仙女下凡?不仅容颜绝世,更有一颗菩萨般的心灵。若是换作了别的千金闺秀,整日只会吃喝玩乐,哪还会顾得上王朝中人数占了绝大部分百姓的死活?
东方世淮伸出一只大掌来,覆上了锦瑟红润诱人的脸颊,口中像是一个精明绝顶的商人跟对手在洽谈生意一般,贼贼地说道:“瑟儿既然可怜灾区的老百姓,那么不如这样吧,我与瑟儿做一笔生意,如何?”
“什么生意?”锦瑟疑惑地望着东方世淮,一时竟然忘了东方世淮大大咧咧地摸上了她的脸颊的大掌。
“我们回去之后,我马上让东方府拨出两万石的米粮、上千匹的布匹来赈济灾区的百姓,让他们能够安然地休养生息。此外,东方府保证,每年的冬日,除了向各地穷苦的百姓捐赠先前就定好的米粮、布匹和银两的数目之外,再在此基础上多加一倍,如何?”东方世淮马上宣布了一个动辄就要数十万两银子的慷慨决定。
“那……世淮想要瑟儿拿什么来换?”咦,名满天下的“玉茗”首席商人东方世淮,竟然也会做赔本的买卖?这可真不像他的为人。她可不信,天上会有这么大个馅饼,平白无故地掉下来,砸得她满身都是油。
“你只需要乖乖地穿上凤冠霞帔,与我拜堂成亲即可。对了,顺便还要把小鱼头白白地送给我做儿子。”东方世淮狡黠地眨了眨眼,继续哄劝道。“怎么样,很划算吧?”
“牺牲瑟儿一个人,便可换来千千万万人的幸福,这桩买卖,确实是很划算。”锦瑟不禁被东方世淮脸上那副老谋深算的表情逗乐了,她亦调皮地回嘴道:“只是不知东方公子,真的要花数十万两的银子,娶锦瑟这么一个败家女回府么?”
“你怎么败家了?”东方世淮反问道。
“公子大概还不知道罢?你让锦瑟收的金陵城东郊那几百户织户的债款,共是一万五千三百六十二两,锦瑟已经全部给你收齐了。不过……在被那翠飞县县令绑小猪似的把锦瑟绑去衙门之前,锦瑟已经把那些银两……全部都花光喽!”锦瑟扑闪了几下美捷,故作玄虚地说道。
“一下子就把一万五千多两银子花光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东方世淮有些诧异,不禁问道:“你买了什么喜欢的玩意儿?值这么多钱?”
“怎么,不舍得?”锦瑟反问。
“舍得,当然舍得!娘子大人想要的东西,怎么会不舍得?买得好、买得好……”东方世淮连忙讨好道。
瞧见东方世淮如此重视她的模样,锦瑟嫣然一笑,连那春日里面的花朵都被她的笑靥映得失了色,她柔柔说道:“瑟儿买的那些东西,不是为瑟儿自己买的,是为东方府买的。它叫做——仁义。”
“仁义?”啥?他没听错吧,仁义这东西,也是可以买的么?
“对啊~~世淮,你想想,金陵城东郊位于翠飞县县内,那几百户织户常年受到那狗官的压榨,再加上蚕丝贱卖,早已是苦不堪言,此时咱们再去收债,岂不是把人家逼到绝境?于是瑟儿便叫他们把债单都拿来,连同自己手中的债单,一把火全部都烧掉了。”锦瑟细细地把自己所作之事告诉了东方世淮。
“一把火烧掉?”乖乖,他东方世淮做生意做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收债方式。看来他的未来娘子大人……还真是让他开了眼界……
“是的。”锦瑟从东方世淮的怀中正了正身子,一脸凝重地望着东方世淮,认真地对他说道,“瑟儿知道这样做,会给东方府带来不少的经济损失。但东方府缺少的不是钱财,而是民心和仁义。常言道,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东方府虽然日前富可敌国,生意蒸蒸日上,但也难保以后不会遇上什么变故。东方府除了官府的庇护之外,更需要那些提供最原始的商品和劳动产品的普通百姓的支持,他们才是财富最原始的来源和动力。
与东方府每年进贡给各地官员的财货相比,这点儿银两,实在是九牛一毛,难道不是么?何必对那些贪官狗官那么大方,而又对这些勤劳又困苦的百姓如此吝啬呢?帮助老百姓需要落到实处,而不是一些表面的功夫。世淮,你说是么?”
“是啊!”东方世淮再一次深了眸色,从心眼里佩服起锦瑟来。他情不自禁地双手都搂紧了锦瑟,靠近她的脸庞,在她耳边低语道:“瑟儿啊瑟儿,看来,你果真是东方府当家主母的不二人选了!”
一股暖意缓缓拂到了她敏感的耳垂旁,传入耳中的又是这般令人害羞的话语,锦瑟顿觉全身都酥麻了起来,刚想挣脱眼前的这个像块橡皮糖一般黏糊糊地粘着她的男人,就看见东方世淮背后的马车被一柄剑“唰”地一声刺了进来,她尖叫了一声“小心!”,慌忙把还浑然不知发生什么事的东方世淮的脑袋往前一抱,非常惊险地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剑。
顾不得那颗脑袋撞在了自己胸前的羞人姿势,锦瑟本能地向后闪躲着,此时,东方世淮也亦马上反应了过来,他利落地一把抱住差点儿摔落到马车外的锦瑟的纤腰,同时右手顺势抽开了隐藏在马车内的一柄长剑,剑锋的寒光刚刚一闪,马车便已经承受不住外力的猛烈攻击,在突如其来的“砰”地一声巨响之后,顿时四分五裂!
东方世淮抱紧锦瑟,足尖轻点,用轻功掠到半空中,然后再轻然落地,右手中的长剑游刃有余地把半空中一块块向他和锦瑟急速飞来的木头碎块一一击落,并无让半块马车的残骸伤到了锦瑟。他的眸色倏然加重,口中沉声问道:
“敢问来者何人,竟与在下有如此深仇大恨,意欲置在下于死地?”
周围打斗过后的木屑碎片、风沙尘土逐渐沉淀了下来,隐在阵阵滚滚的黄沙白烟中的人影,也渐渐显出轮廓。
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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