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景廉将端来的雕木托盘放在桌上,点燃了烛台上的半截残烛,室内顿时升腾起一缕淡淡绯色。
陡然的光明让沉思中的少女瞬间回神,她看到不期而至的父亲,怔愣,然后局促起来。“父亲。”她轻唤,赶忙作了一揖。
宁景廉微笑,似是在缓解她的拘谨,“把窗门关上吧,秋深露重的,当心着凉了。”他看着宛瓷回身合上了门扉,招手,“过来坐吧,自打你回来,我们父女还不曾好好聊过。”
“恩。”宛瓷应了声,缓步走来。
父女两人围着灯火坐,月光偶尔透过窗纱照进来,也是静谧而温和的。
“你离家三年,一切可好?”安陵的相国这么问,顺手拿起托盘上的茶盏,递给宛瓷。
“恩,都还好。”宛瓷受宠若惊地接过了,印象中从未与父亲如此平和安宁地交谈过,他们中间总是隔着太多的家国大事和分离。她想了想,补充,“雪瑟师父很照顾我的,还有绯岸师妹,大家都尽力保护我,对我很好。还有神殿里的动物和花草,我有很多朋友,也不寂寞。”她这么说的时候,明亮的眸因为笑意弯了起来,墨黑的瞳衬着烛火,星星点点。
宁景廉点头,“那就好。”他说,“瓷儿,为父常年忙于政务,并不能给你和心儿朝夕相处的关怀,但是在父亲心里,却不曾片刻忘记过你们。”
“我和心儿都明白的,也不曾怪过父亲。”
“我知道你们很乖。”宁景廉微笑,眸光满是慈爱,只那对紧蹙的眉宇,在柔和的烛光里亦没有舒展开。
宛瓷见了,黯然垂首,“父亲,对不起,若不是瓷儿临近大婚前得了这样的怪病,也不会让父亲为女儿如此挂心伤神。”
宁景廉默然,“瓷儿,你遍读安陵历史。可还记得二十年前那场后宫政变?”他忽然问。
宛瓷因为这突然的转变怔愣,“恩,女儿记得的。史书记载,事起安陵历三百四十年冬天,那时的当朝天子尚为储君。”她停顿了一下,在对坐父亲温和的鼓励下继续,“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宫里前一刻还在为储君爱妾诞下麟儿的喜事而庆贺,下一刻,那个怀抱储君长子的女子却执剑刺向了自己的夫君,血溅三尺。当时所有的人都吓呆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后来,终究因为那妇人产后虚弱,未能刺中储君心脏,行刺失败后饮剑自刎了。”
“对。”宁景廉颔首,“她是沧绝帝最爱的女人,亦是当今太子安允逸的生母。”当年鲜血浸染过雪地的场景仿佛仍如记忆里一般灼热,这么多年了也未曾淡去,以至于亲历当场的安陵相国幽深的眸也染上些许绯色,“然而那仅仅只是个开始,金銮殿中的传国玉玺同一时间失窃,使一切变得越发扑朔迷离。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当朝太后自然不会当过任何危害江山与她儿子的人,她动用了安陵最为庞大的军队,逐次清理后宫,连后宫妃嫔的九代亲属亦不曾放过。甚至是她自己的亲孙,未曾满月的储君长子,也被她以反贼之嗣的名义打入了冷宫。那是一场真正的浩劫,当年明里暗里被牵连的人不计其数。”
宛瓷侧首,不期然看到父亲墨黑的眸中那从未曾见的一闪而逝的恐惧,耳边低沉的声音在这样的月色下也染上了岁月的回响,分外厚重,“事情最终因为沧绝帝的另一个女人而终结。在屠杀进行的第十天,她跪在太后的凤洛宫前,交出玉玺,坦诚了所有罪名。是她在宴庆的当天,因为嫉妒与怨恨在婴孩的襁褓之中下了名为冬聆霜的剧毒。无色无味,遇雪成毒,受者迷失心智,能瞬间引起人们心中最恐怖的仇恨,见血方休。那女子入宫前本是神殿的弟子,也算江湖中人,大家也便相信了她的说辞。且她并不如其他妃子一般有门第背景,所谓九族也只她一人,所以处置地很方便。”话音落了,宁景廉有些疲惫地揉着额角。
“父亲...”宛瓷担忧地轻唤。
他抬起头,报以宽慰的一笑,只那笑容,竟有些苍凉,“为父与你说这件事,是想告诉你,后宫永无止息的内斗,究其原因只为权力二字。安陵三百六十年的江山,因为门阀争斗已损耗了太多国力,当今天子亦为此受害者。当年太后如此大动干戈地整顿后宫,其实也是为皇上扫清门阀势力的纠缠。皇上多年努力改革新政,削除门阀势力,时至今日总算是有了些起色。当年亲定你为太子妃,也是因为为父虽为百官之首,手中却并未握有实权,且皇上信了为父的一片报国之心,才会有此恩德。然而即便如此,想把女儿嫁进宫中的门阀仍在虎视眈眈,为父不能让人抓住一丝把柄,否则,不止有负圣上重托,也会将我安陵再次卷入连年无休的征战中,最终苦的,会是百姓。”
宛瓷握住了他略带冰冷的手,“瓷儿明白父亲的一片苦心。”她答。神色间若有所思,问,“那么当今的太子,也是因为一切的终结才被释放出冷宫的么?”
宁景廉摇首,“那是个可怜的孩子,只因当年涂于襁褓中的剧毒感染,太后不同意将他放出冷宫,怕再重蹈当年其母的覆辙。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死了,可是他却硬是在一个年迈宫女的喂养下,剧毒的折磨中活过了十五岁。”他说着,微微有些出神,似乎忆起了当年初见那个孩子的情形。小小的一团,蜷缩在荒寂后殿的杂草丛中,衣衫褴褛。身体瘦削得不似一个十五岁孩子该有的模样,神色卑微而怯懦。只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眼,即使在那样幽黑凌乱的环境里,竟也是清亮如星辰的。“皇上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过子嗣,太后为了稳定人心,才允了皇上放他出来,封为储君。”
“哦。”宛瓷垂首低低应了声,脑海中就有些零星的片段浮现出来,“父亲。”她轻声唤,语调微颤而不稳。
宁景廉诧然望着她。
背光的缘故,宛瓷温柔平和的脸此刻显得有些慌乱,她绞紧了手中的衣摆。“父亲,或许,女儿并不是得了什么病,而是......”她停顿了一下,蓦然深吸了一口气,“而是...中了毒...”
宁景廉闻言大震,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宛瓷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便将那日于神殿明恕园中偶遇安陵太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与父亲听。
停顿下来的时候,空气明显压抑了下去,室内静得可怕。一片静谧的环境里,只有烛火微弱的光映照在宁景廉清俊的脸上,摇曳间晦暗不定。
“他那时知道你的身份么?”他忽然问,语调平缓。
“不知道的。”宛瓷答,显得惴惴不安,“他只当女儿是普通的神殿弟子罢了。”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面色轻缓下来。看到宛瓷眸中的不安,柔声安慰,“没事的,有父亲在。”他说,抬手抚上宛瓷蒙了薄纱的脸,指尖有一些粗糙的质感传过来,破坏了原本轮廓姣好的容颜,“你放心......你放心......”他无波无澜的眸布满了深邃的慈爱,和一些意味不明的怜惜与决绝。随手端起未曾动过的茶盏,亲眼看着宛瓷把它喝了下去。
盏茶跌落在地,破碎的声音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显得有些突兀。只是圈在了这一方天地里,却不会引来任何人的关注。伴随着那袭白纱萎顿在地的孤绝身影,一如片刻前渐次零落的木槿,朝开暮落一般短暂而伤感。
正面相对的缘故,使宛瓷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能分外清楚地看到父亲依旧端坐的清绝身影。他正定定看着自己,窗外一轮皓月倒影在他的眸底,一如千年古潭的寂寞,幽幽泛出一些冷意。然后,她的世界终于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