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瓷端了煎好的汤药,垂首匆匆朝文渊殿走去。
狭长的宫道上,亦来往着神色匆忙的宫婢内侍,人人脸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早朝已经结束了,不远处的金銮殿前涌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臣子高官,面色严谨。
当先一人玄紫朝服,眉目端严而清朗,颀长的身姿傲立于巍巍皇廷之下,却不显突兀。他正与一旁的太子商谈着什么。
“宁相国。”有内侍匆匆前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皇上嘱你且慢行,赴御书房商议要事。”
宁景廉微微颔首,对太子示意,便跟了内侍先行离去。
宛瓷看着他正朝自己的方向行来,更加清瘦的身形,面孔在寒冷的空气里凝结出一种冷若冰霜的清气,只数月不见,便已被疲倦消磨了许多。
她慌忙垂下了首。擦肩而过,仿佛谁也不认识谁。
有人在她背后轻拍了一下,宛瓷诧然回头,竟看到站立在自己身后的王公公毫无血色的脸。
她一惊,赶忙行礼:“奴婢参见王公公。”
“咱家刚出这金銮殿就看到你在此处张望。”他昂起了头,眉目带了些高高在上的不满:“内殿宫婢,没有主子的命令是不能擅自来外殿的。想必上次太后仁慈,没同你计较,你就不知轻重了么?”
“奴婢一时不慎,望王公公饶恕一次,下不为例。”宛瓷屈膝行礼。
王公公轻哼了声,眉目不动声色地四顾,一眼瞥见了宛瓷手中端着的托盘。他轻轻抚着青花瓷器的边沿,触感细腻,带了丝汤药的暖气。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是给何人煎的汤药?”
宛瓷微微移开了托盘,神色恭谨:“回禀公公,是太子妃娘娘近来身子不适,微微发寒,嘱奴婢煎的驱寒汤药。”
“哦。”王公公吊着嗓子冷冷一笑,蓦地凑到宛瓷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宛瓷愣怔,他却已若无其事地走了开去。
她整了整手中的托盘,正要往文渊殿而去,抬头,蓦然看到不知何时站立身前的太子。他黑亮的眸带了似笑非笑的神采,隐隐透出股清寒。
宛瓷正要行礼,他却不曾言语,右手端起那盏药汤,以修长的食指轻轻摩挲着药盏边缘,缓缓倾倒在地。褐色的汤药洒在洁白的雪地里,如盛开的大朵大朵海棠,形状妖娆而诡异。
“汤药凉了,替本王再煎煮一碗吧。”他说,唇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宛瓷苍白了脸,想要解释什么,他却已大步离去。
再次回到文渊殿,未曾掩紧的门扉内晃动着几抹身影。仿佛感知到了她的到来,殿内的人止住了交谈。
储君摆手,那个披了战甲的年轻人垂手而出。经过宛瓷身边时,微微抬首,眸中透露出一丝不屑。
宛瓷只当不见,将煎好的药放在储君案几上。他这次并没有再说什么,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须臾,“你说,假如有人中了一种奇毒,自此对天下间任何剧毒皆不侵不惧,是幸事或是不幸?”他问。
宛瓷不敢揣测他的心意,“奴婢愚钝,不敢妄言。”
他却状似不闻,恍若自语:“那要因人而异了。若是在寻常人家,自是不幸。但若生长在帝王之家,却变成了幸事。”他自嘲地一笑:“不必日夜提防餐宿茶水是否被人下了毒,弄得自己寝食难安。”他话锋蓦地一转:“太后一向治宫严苛,对任何触犯宫规的内侍宫婢都会严惩不贷,倒是对你多番饶恕,想来是你别有过人之处了。”
宛瓷心下骤然变凉,她忽然明白过来,太后并没有真正放过她,只是换了一种手腕,让她百口莫辩。
日里与王公公的见面也并不是偶遇,他是故意当着太子的面演了一出栽赃的好戏。即便太子有所怀疑,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却也是宁可信其有了。
身旁的女子竟不做任何辩解,倒让储君微微诧异,旋即仿佛又明白过来。这就是你的过人之处么?言多必失,所以宁可不言。
看穿了她的拘谨寡言,他状似不经意道:“近几日连降大雪,本王胸襟很是郁结,听说御花园的夜幽昙花已开,香气数里可闻,很是宜人。不若你替本王采摘数朵,置于殿中如何?”
宛瓷一怔,不知他的用意,却也只能遵从:“奴婢遵命。”
御花园离文渊殿甚远,宛瓷加紧步伐,在偌大的皇廷内绕行,直过了一炷香方才到达。
冬日的花园并不清冷,时新花卉虽已凋零,但各色常青植物仍盘踞盛放。一眼望去,白雪裹翠,绿意盎然,很是生机勃勃。
四顾,一片雪雾的迷蒙里,御园池中,一丛白昙含苞欲放,姿容清冶华贵。
普通昙花开于每年暮春时分,黎明朝露初凝的那一刻。而这御花园的夜幽昙花难得一见,相传为数年前一位花匠,于云泽山千年幽潭深处觅得。为保花朵不凋谢,在运输途中以自身鲜血喂养之,方才得以将此花移植。故而花型虽通体洁白,只那蕊心一点嫣红,于圣洁之中平添一份妖娆,且只在冬至后初春前数日的夜半花开。太子此时命自己前来采花,若非借机支开自己,便只是存心戏弄。
宛瓷这么想着,便也不放在心上。
只是微微有些诧异这样的时节,园中竟没有半个花匠打理花草。想到将至的添岁节,各地封侯皆将入宫朝拜,宫闱之中尚有多处正布置时鲜花卉,便也释然了。
她跪伏下身体,望着结了一层薄冰的池水中,那几朵花骨朵,浸染在池水中,冰雕玉砌一般,分外惹人怜爱。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渐暗。远方天际呈现出深灰色泽,看来夜里会有一场大雪。
寒风袭来冷彻入骨,天色也在横无际涯的寒冷里慢慢暗沉下去。终于,漆黑成了一片。
膝盖以下有麻木的刺痛传过来,而后渐渐失了所有感官。
远方宫殿灯火通明,所有的一切都被套上了大红的绸盏,仿佛连古老的宫宇都弥漫上了一层喜气。
宛瓷点了一盏宫灯,专注地望着寒池里,那一点一点渐渐舒展开的花朵,直至完全开放。
她欣喜地敲开了面上那层薄冰,空气里氤氲着一阵心旷神怡的清香,胸襟间因为寒冷而麻痹的痛觉好像也被唤醒,在四肢百骸间渐次苏醒。
她动了动因为寒冷而变得迟钝的手指,探入池水中,有些不忍,犹豫着,终是轻轻弯折了一朵。
碗大的花朵从一池寒水间渐渐浮上来,在遇到空气的一瞬间,骤然枯萎。
宛瓷怔忡。
耳边有铺天盖地的喧哗声传过来,无数手提宫灯的内侍包围了她。在他们或惶恐或愤怒的眼神中,从人群里缓步而出的太后注视着她手中那朵枯萎的夜幽昙花,渐渐变了脸色。
“来人哪,把这个贱婢给本宫拿下!”不知是否错觉,宛瓷竟在一片幽冷的雪夜里,听到了太后话语中,那一丝隐约的颤抖。
而后,身体被人强行从雪地里扯起来。跪了太久的缘故,仿佛已经失去站立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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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殿内,太子浅呷了一口手中的茶,听杨玠匆匆来报。
“哦。”他沉着的眉宇轻轻一动,“她真的摘了?”语气带了一丝微诧而清浅的笑意。
“是。”阶下的年轻将领垂首答道,似是不敢看储君妖异的墨瞳,“整个后宫都被惊动了,太后亲自带了内侍前去捉拿。”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他又呷了口茶,懒懒道:“夜幽昙花已毁,看来太后的如意算盘也要落空了。”
“殿下...”杨玠沉吟着道:“此举虽可断了太后笼络恒王牵制殿下的野心,但如此一来,恐怕恒王亦会趁机发难,向朝廷提出过分要求......”
“反正恒王此次入朝也绝不肯空手而归,既然如此,与其由太后来做人情,还不如由本王亲自做了这个人情。”
“殿下的意思是......?”
“听闻恒王之女青璃郡主日内会先行到达,你替本王好好接待。”
杨玠会过意来,“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