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洛宫中,太后端坐主位,凤目微敛,往日雍容华贵的脸在黎明的曙色中看来有些昏暗不定。一夜喧嚣如是过去了,殿内并没有点灯,日光渐次透染进纱窗,内侍宫婢战战兢兢候守在殿外,不敢打扰。
许久,王公公大着胆子拱手而入,目光小心翼翼:“娘娘,您已经坐了一夜了,凤体要紧,还是先进内殿去歇歇吧。”
太后一把拂开了他端上来的茶盏,神色更为敛厉:“好一个太子,本宫不过想小小惩戒一下那个贱婢,竟被他倒打一耙,陷本宫于如此进退维谷之地!”
王公公一抖,蓦地跪了下去:“太后息怒。宫内路人皆知那宫婢是太子殿中之人,为今之计,不若就让那宫婢招认是太子指使她毁坏夜幽昙花,让皇上好好惩戒太子!”
“你以为本宫不知?”套了绞金丝纹凤护甲的手指轻轻抵住酸涩的额角,“除了这个宫婢,没有其他证据证明是太子所为,本宫也难为不了他。况且皇上近日身体每况愈下,已开始逐步将实权转移到太子手上,本宫不欲让他在这个时候担忧劳心。”
王公公咬牙道:“都怪昨儿夜里皇上临时调了所有园匠护卫军往前殿布置差遣,才会一时不慎让那死丫头钻了空子!”
“你以为真是皇上心血来潮临时调遣的么?”太后闭眸懒懒一喟。
“娘娘您的意思是...太子...”见太后并未承认,也并未否认,便大着胆子往下说:“恒王不日便要进宫来取夜幽昙花,若是我们拿不出来......这花是宫中独有的,旁人只道此花稀有却不难得,年年冬至都是能开的。却不知九朵并蒂,需等上二十年光景。如今被人毁去,得罪了恒王,娘娘眼下可拿什么法子制约太子?”
太后横了他一眼,后者赶忙垂下首。
“青璃可是今日到达宫中?”
“回禀娘娘,郡主大约午时可达。”他停顿了一下,“太子已派了人马于东华门外相迎。”
太后涂了血红唇色的薄唇微勾:“即是如此,便由他们去吧,倒也省了哀家的一桩心事。”
“娘娘......”王公公正欲说什么,被太后拂袖打断,便也隐忍了回去。
殿门外的内侍匆匆来报:“回禀太后娘娘,宁相国求见!”
“他来了?”太后低声自喃,神色微诧,敛容间,便又一片沉静:“请他进来吧。”
那人答应着去了。
不多时,一身玄紫官服的男子垂手入殿:“下臣参见太后娘娘。”
“免礼吧。”太后微微一笑:“宁相国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娘娘取笑了。”宁景廉躬身答道,神色不卑不亢:“下臣听闻了昨夜之事,是来为那位宫婢求情的。”
“哦?哀家倒不知一个小小宫婢何德何能,竟能劳烦宁相国亲自为其求情!”
“娘娘想必知晓此女子的来历,那日于皇陵多亏了她舍命相救,小女心儿才能无恙。知恩当报,下臣自也不能免俗。”他说,神色温和恭谨:“夜幽昙花之事,她必定也是无心之失。奇花虽珍贵,却哪里贵得过人命!太后一向慈悲悯人,自是不会太过为难。下臣此举,除却报恩之心,实则也是多余的了。”
“宁大人如此一说,哀家若再不放人,倒显得哀家小气不通情理了。”
“下臣不敢。”
太后蓦地展颜微笑起来,“宁大人亲自前来求情,哀家怎能不卖你这个面子。即是如此,就按宁相国说的做吧。”她冲着一旁侍候的王公公颔首。
“奴才遵旨。”王公公微愣,却也唯有照吩咐嘱内侍去做了。
“即是如此,下臣告退了。”
太后点头,看着他垂首,一步步后退着离去。
“太后...”王公公不忿,“此事就如此了了?那宁景廉将女儿嫁给了太子,明摆着是站在太子殿一边的!”
“不然呢?”声音轻而冷,“一切已成定局,抓着一个小小宫婢也是无用,不若就卖他一个人情。况且那个宫婢,留着还有他用。”太后道,微微合上眸,不再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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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瓷微微睁开眸,阴暗湿冷的囚室内,只顶部一扇狭小的天窗洞开。晨曦透进来,兜头洒落一身。她皱眉轻轻一动身体,便有钻心的疼痛自背脊蔓延至全身,而后化为万针锥刺,绵绵密密笼罩下来。她闭目吟哦出声。
衣物早已被霜雪和冷汗浸湿,黏腻在身上,被灌入的寒风一吹,更是冷彻入骨。在无边的痛苦里,竟生出一种连背上鞭伤留下的血痕也已结冰的错觉。
浑浑噩噩间不知过了多久,铁牢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片刻,来人已至。却不是来提她继续审问的。
两边各被一个内侍执了手臂撑起来,双脚无力行走的缘故,只能任那两人将自己拖出暗湿的牢房,去向不知名处。
过度的拉扯牵引到了伤口,宛瓷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已到了一处温暖光明的地方。被锦被绸缎包裹住的身体好像已被人清洗过,连带着背上伤口处烧灼一般的疼痛也因为敷了药而轻松不少。
她正趴伏在垫了厚厚锦缎的床上,耳边传来一阵恍惚的哭泣声。
那人似乎看到了她轻颤的睫羽,忙止住了哭声,探过头来:“小慈姐姐,你醒了?”带着些稚气的声音满是欣喜,仿佛看出她微微喘息,想要摘取她面上的白纱。宛瓷惊诧,抬起虚软的手阻止。那人一怔,倒也不再勉强。又回头冲正忙碌端水的女子道:“与绿!与绿!她醒过来了!”
一只略微清凉的手覆上了她的额角,“烧已经有些退了,奴婢还是再去叫太医过来看看。”说着,声音又渐渐远了。
须臾,有人扶起她。喂了药,便又沉沉睡去。
如此反复了不知多久,一日醒来,终于觉得浑身轻松不少。她四顾房间,才知自己已经回了凌漪轩。殿内此时并没有他人,她轻轻掀开了单衣,背后的鞭伤已结了疤,细细上了一层透明的药草,倒也不再疼痛。
不明白惹怒了太后的自己何以再次逃出生天,想要努力在不多的记忆了回想起些什么,却只是一片茫然。她抚着酸涩发胀的额角,终于放弃。
“小慈。”与绿匆匆跑进来,看到已然清醒过来的宛瓷,喜形于色,“你可算清醒过来了!快换件衣服吧,太子为迎恒王之女青璃郡主,已与太子妃在前殿设宴款待。殿下让你前去服侍呢!”
宛瓷怔忡,想起那日男子嘱她去弯折夜幽昙花时无波无澜的眸,心底蓦然泛上一片冷意。
勉强稳住心神,起身换上干净衣衫,跟在与绿身后,脚步微微踉跄。
“你还好吧?”与绿看到她惨白的脸色,不禁有些担忧:“若非太子殿下亲点,该让你多加休息的。”她缓下了脚步,搀起宛瓷的手:“你可千万要保重!你的命可是太子妃娘娘央求宁大人去凤洛宫亲自讨的人情呢!”仿佛看出了宛瓷的呆愣,她微笑起来:“你也不要有负担,太子妃娘娘就是这么心地善良的,她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已把你当成了亲姐姐。宁大人自然也是感激你的。”
与绿又絮絮说了些什么。“父亲......”宛瓷低声自喃,微微红了眼眶。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到得殿前,已是一片升平之景。
或许是为了迎合郡主的口味,宴席设置得很是素净雅致,只余几名琴婢素手抚琴。一片琴音萦绕的环境里,袅娜升腾起几缕幽香。
“太子哥哥,宫中琴婢的手艺也不如何啊?”正座上传来几声女子咯咯的笑声,听来很是爽朗:“还没有臣妹抚得好呢!”
“青璃妹妹技艺冠绝安陵,自不是这些琴婢所能比肩的。”太子温和的声音听来很是宠溺,“不若今日就让大家开开眼界,请妹妹出山亲自抚奏一曲。”
那女子倒也不推脱,施施然走下来,拂袖执琴,一曲慷慨激昂的凤求凰,果真很是悦耳。奏罢,余音绕梁。
她微微昂起首,年轻而端丽的脸庞,衬着满殿阳光,分外娇憨明媚。“怎么样?”有些撒娇的口吻。
储君轻笑出声:“凤求凰为古时佳人追求意中人而奏,该羞涩婉转的,哪有你这般理直气壮的。”
“你取笑我!”女子被他一番说辞绯红了脸,贝齿轻轻咬著红艳欲滴的唇角,娇嗔出声。
储君见她微恼,便也宠溺地讨饶了几句。
宛瓷随着与绿缓步上前参见。
那女子回神,轻轻摆手:“起来吧。”声音很是悦耳亲切。
不知是否错觉,宛瓷在起身的一刹那,窥见她灿若星辰的眸中,似笑非笑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