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独自走在一条幽寂的宫道上,远远地,他看见一名白衣隽秀的少年坐在池塘边的柳树下画着什么。少年低垂着头,目光专注而沉静,侧面的轮廓犹如晶莹的玉石,在霞光映照下,泛出一抹朦胧轻透的光泽。随着暮色的晚风徐徐而下,少年洁白的衣衫被吹得如流云一般柔软鼓动,几只长长的柳丝拂过他的面颊,映着少年安恬的神态在风中轻摇浅摆。皇帝看得怔了,心中一片飘飘渺渺,虽然自己也好男风,宫中养了不少的少年娈童,但眼前这样丰神如玉的少年,他却是甚少见过的。
于是,动了点小心思,他轻轻走上前,开口笑问:“在画什么?”
少年猛地抬起头,点漆般的瞳仁在见过皇帝的一刹那时,粲然一亮,恍如流星闪过,与此同时,手中的画板“哐当”一声,轻轻掉落了下来。他呆愣片刻,撩衫一跪:“儿臣见过父皇!”
什么?
他居然自称儿臣,称他为父皇?! 皇帝大吃一惊,又将掉在地上的画板轻轻捡起来,目光所及,这才发现,原来,他画的正是自己。
自己这个,父亲…
李晓史走后,清心殿的西暖阁内,皇帝仍旧斜歪于一条长长的雕龙宝榻上,烛火映着他阴冷的面容忽明忽暗,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中的文玩葫芦,半眯起眼,就像一头正在沉思的狮子。
云隐﹑怀煦﹑容澈…以及还有那些死去的、和没有死去的儿子们,他们统统在脑海中过了一过,忽然,皇帝猛地坐起身,在心中做一个无比‘重大’的决定!
——
次日清晨,风靡云涌,大雪纷飞,伴着一道响彻云霄的撞钟在紫煌城的殿顶上华丽敲响,整个巍峨无比的九重宫阙如同一个巨人从沉睡中缓缓醒来。紫煌城内朱红色的铜钉大门在一声巨响中缓缓打开,几百名朝服冠带的官员在帝国森严无比的秩序下,浩浩荡荡步入了城门。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城门外嘈的市井百姓瞻仰着帝都皇城的风采,在他们眼里,那是一个众人向往的重楼殿宇,但是,也许只有走进去的人才明白,那也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大鸟笼!这里面,又将不知有多少只鸟被关在里面,它们相互乱撞,相互咬啄,最后羽毛暗了,声音哑了,翅膀断了,然后“咔”的一声,撞死在那金丝铜柱上…
比如——
今儿个朝会,皇帝连连下发三道谕旨,而每一道谕旨,都如一块大石投入平静的水面,简直让群臣们沸腾起来!
第一道谕旨:“皇太子云隐,地惟长嫡,位居明两,不以克俭弘道,而邪僻是蹈,崇奢恣情。且今所居东宫,广造宫土,睹之者尚讥其侈,见之者尤叹甚华,朕受命于祖训,以社稷为念,即日起,将良辰宜贬为平郡王,一切太子印玺全部停用焚毁…”
皇帝废黜皇太子贬为平郡王,将太子Y乱宫闱的丑事只字不提,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说他奢华无度,德行有失,如此昭告群臣,也是为了顾及自己这张老脸。而这道懿旨宣告之后,除了深谙内情的李叶二人外,其余的大臣皆是一片哗然。更有几名言官肃立在丹陛之上,此起彼伏谏道:“陛下,太子本无大错,若仅以太子德行操守一事而将其废除,是不是太过草率了?”
皇帝闻言,面部狰狞扭曲起来,他冷笑道:“你们这群废物,身为朝中耳目之司,朕且不说,你们不发挥你们的本职为太子失德之事上书言事,呵,现在你们反而变本加厉,问起朕来了?”
就这样,一句话将那些言官堵得哑口无言,大殿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紧接着,皇帝手一扬,又命当值太监直接颁发第二道谕旨。当然,这第二道懿旨,说的正是皇七子容澈指婚的事情。只是,当掌印太监冯德誉一宣读完毕,大殿上一下又沸腾了起来。
天呐!这简直又是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啊!
东朝刚废,皇帝马上就让他的老师、兼当朝内阁权臣叶安国与平素一声不吭的七皇子联为姻亲,如此举措,是不是意味着皇帝现在是废了一个,又要让另外一个浮出水面?
就在大家纷纷将各种惊讶诧异的目光投向容澈时,皇帝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在他们各自脸上扫了一遍,忽然间,双目一凛,两眼直瞅左列一身着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翰林院学士柳长春,此次北部雪灾朕是让你去监察赈灾的,而你呢,不仅办事不利,还致使大量流民涌入京都,瘟疫四起,你可还有话好说?”
柳长春大惊失色,急忙躬身出列,双膝跪下:“是臣失职,还望陛下责罚。”
“哼!当然要责罚!”皇帝抽搐了一下面部,语气有些不耐烦:“你不仅失职,竟连数百万两灾银的去向都不知道,你说你这蠢如鹿豕的废物都干什么吃的?”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皇帝冷哼一声,再容不得柳长春磕头哀求:“听着,翰林院学士柳长春办事不利,朕现将其贬谪为九品河西巡检史,北州监督察赈的事,从此就交由皇七子容澈去办吧!”说着,也顾不得大臣们惊讶错愕的目光,懒懒地说了一声:“退朝!”
“走了个穿红的,又来个戴绿的,呵,今儿这朝会可真是热闹啊。”下朝后,内阁首辅与怀煦相视一眼,冷冷笑道。
“首辅大人,你怕什么?”三皇子怀煦看着前方容澈的背影,口里鄙夷一声:“就凭他?就凭他这个只懂得吟风弄月﹑结交文人的书呆子?哼,我看父皇定是晕了头了,居然想起让他来追查灾款!我倒要看看,他究竟会查出个什么卯来!”
“哎,但愿吧!”李绶敬冷冷一笑,负手走了。
被贬的柳长春才无心过问这些朝堂的纷争,下朝后,他步履颓丧地走在宽阔笔直白石御道上,俯首上望,但见那金色的琉璃瓦檐上铺着几片散乱的残雪,他看着那些残雪,整个人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清癯的脸上泛着一丝苦笑:
呵呵,想自己十年寒窗,磨穿铁砚,想自己废寝忘食,囊萤埋头地苦读,倒头来,却是一封朝奏,夕贬远地,多年宦海的沉浮犹如春梦一场,醒来时人去楼也空啊。
“柳大人…”
一道含着笑意的男音传了过来,柳长春回转过身,只见七皇子容澈不急不慢地朝他走了过来:“大人此去河西,小王听说那里可是个瘴病遍地,鸟不生蛋的地方,大人,这山高水远,你还要多多保重啊!”
柳长春反剪着手,直视面前的这个罪魁祸首,冷冷道:“不牢殿下担心,即是瘴病遍地的荒凉之地,下官也应感恩叩谢陛下的圣意,不敢有半句怨言的!”他的语气透着无比的讽刺和冷意,气氛一下变得沉闷和尴尬起来,容澈也不生气,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一笑:“呵呵,大人能如此想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其实呢,大人好歹做过我几年恩师,所以一想到以后可能就此永别,小王心里多多有心伤感呢!”
“呵呵,是吗?看来下官得多谢殿下的挂怀了!”
柳长春冷冷地打量着容澈,只见他头束一顶黑色嵌玉官帽,胸前挂一串长长的碧玺朝珠,朝珠下,一身冷玄色的朝服上绣九条蟒纹,它们狰狞舞爪,盘曲缠绕,像极了官场中那些看不见的明争暗斗…柳长春越看越觉得一片眩晕,不由赶紧目光上移,将注意力转到容澈的五官之上。
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位温文儒雅的年轻皇子:如墨般描画的眉毛微微扬起,一双如湖水般沉静的眼睛总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再往下看,他的鼻梁又高又直,下面一张薄唇微微翘起,总像是带笑意的感觉…总的来说,这张五官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任何一个地方,无一不显示出他们皇家血统才有的特征。
而和他柳长春,并没有半分的关系!
想到这里,柳长春心中不知是失落还是庆幸,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从胸口长长吐了一口气,朝容澈拱手道:“殿下,你说得对,下官此去,恐怕再也难回京中了。其实,下官被陛下贬至偏远之地倒真的觉得没有什么,只是有件事想恳求殿下…”说着,他屈身凑近容澈跟前,对他耳语:“殿下,所谓百事孝为先,殿下心中不管对下官有多大的气,不管对下官是多么看苍蝇臭虫般厌恶,但还是请您善待娘娘,也算善待你自己吧!”说完这句话后,柳长春下巴一抬,昂首阔步地负手而去。
容澈脸上的笑容豁然僵住,他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双眼睛恨恨地看着柳长春的背影,身后手指骨节掐得咯咯作响。又过了好久,容撤终于压下了心头的那股火气,拂袖转身而去。
不想,他才刚一转身,目光便在不远处的一座石雕影壁旁停驻,一动不动。
恍如一株枯萎了的荷莲低垂在干涸的池塘里,石雕旁那个素色宫装的妇人,苍白憔悴得没有半点生气。
容澈轻眯起眼睛,目光复杂地看着那妇人,直到天上鸿雁的一声啁啾划过长空,他才勾唇露出快意一笑,步子轻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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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人物出现得有点多,描写的朝堂关系,不知道各位看晕了没?如果实在不喜欢朝堂的事情,直接跳最后几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