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颤抖着手展开看去,但见一幅几尺来长的画轴长,水墨浓重,苍劲犀利的线条勾勒着哀鸿遍野、饿殍千里的灰色画面,图的右下角还题了一行极为醒目的小诗:“可怜百姓扶墙走,展眼枯骨已成堆,饿得前胸贴后背,怎奈枣草无水煎,无限朱门生饿殍,几多白屋出公卿…”
皇帝气得站立不稳,“啪”地一下将手中向容澈摔去,骂道:“混账东西!朕让你去调查那笔灾款的事,你不仅没给朕查出什么名堂,你还给朕弄来这样一种玩意儿,真是想气死朕吗!”,他越说说愤怒,两颗眼珠子几乎都要气得掉出来,胸口也是起伏不停!
容澈被皇帝扔过来的画轴直直击中了额头,他也不躲闪,只是一边卷起画轴,一边恭敬道:“父皇请息怒!这《盛世哀鸿图》是儿臣在去调查灾款时无意间从一个秀才那里发现的,儿臣害怕此画越传越开,特将那秀才收押起来,若是儿臣哪里有不妥之处,还请父皇责罚!”
“哈哈,《盛世哀鸿图》?这名儿取得可是新鲜啊?”皇帝扭曲着铁青的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上有天,下有地,朕当真若是残暴昏君也就罢了,但偏偏朕下令发了那么多救济粮和抚慰款,最后朕还是要背上这样昏君的恶名,这口气让朕怎么咽得下去!”,容澈低垂着头,只是不语。皇帝又将棋盘上的棋子“啪啦”一推,两眼放出恶狠狠的光芒:“混蛋!朕这几年励精图治,好容易挣了个‘元顺中兴’,就因为这帮子罔顾朝纲的虎狼硕鼠,朕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了!朕这次不将这些败类严办,朕就将朕头上的这顶帽子让给他们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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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当朝帝制,除了太子本人,皇子到结婚成年之时都是要从内廷搬出宫外的宅邸,即所谓的开府建制。去年腊月,皇帝将位于京都内城一处行宫赏赐给了容澈,并赐名为作‘雅王府’。王府占地并不算十分广阔,但府内山石草木,亭台楼阁,布局得倒还古朴典雅,清幽明净。
这日,容澈正沿着泥墙的小道向竹林走去,忽然,墙内延伸出来的一丛杏花勾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他身子一震,一时间,心突然是被一股沉重而有力的东西拖着,坠着,沉甸甸的,很是不舒服。
“主子,主子,你真是叫小的们好找啊,酚儿姐姐正到处找你试衣裳呢!”一阵脚步声传来,小太监安新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容澈只管拈起身前的杏花呆立出神,怔了一怔,才漫不经心问道:“衣裳?试什么衣裳?”
安新一愣,旋即咧着嘴笑道:“嘿嘿,主子,瞧你这记性,明儿就是你大婚之喜了,当然得试一试那婚服合不合身了?主子,赶紧走吧,酚儿姐姐在前殿等着您呢!”
容澈微一蹙眉,转过目光,触及安新洋溢满是喜气的笑脸,突然道:“算了,不必试了,你现在去帮本王备一匹马来,本王要出府一趟。”,“啊?主子,你看,都这会儿你还要出去呀…”安新想要劝阻,但一接触到容澈冷如冰霜的脸色,赶紧乖乖道:“是,奴才这就去为殿下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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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二月,正是杏花初开的季节,阳光如织机上的万道金丝,齐刷刷地洒向京都外城西郊的秀丽山峦。
容澈骑着匹玉勒青骢,衣带飘风,沿着黄色的山道逶迤而上。骑得一阵,他举目而望,但见眼前青山环绕,农舍错落,四面轮廓秀丽的小山坡上,几只牛羊低伏草间,半开半落的杏花絮絮飘飘铺满了一地,被风一吹,浓烈的香气传遍到了山间的各个角落。
就在这时,像是也感受到这熟悉的美景和花香,只听‘嘶’的一声,他座下马儿扬起前蹄,发出一道冗长而欢快的鸣叫。
容澈听着这一声马嘶,心突然一揪,眼中再也忍不住流淌出一抹怅然的情愫:是啊,青山朝别暮还见,嘶马出门思旧人。
马儿尚且如此,何况人呢?何况他呢?
当又过一个弯,来到一片杏花林时,容澈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他利落地翻身下了马,将马栓在一颗大树上后,拍了拍手,沿着足下一条弯弯曲曲的黄土小径,来至一间竹篱所绕的木屋前。
木屋只有三间,顶上是用稻草挑成,院前青石铺路,苍苔泠泠。因无人打扫,屋前零落的枯枝花叶将整个竹篱栅门都堵了个满。容澈伸出手,轻轻扫了一扫,推开栅门,向那清冷无人的小屋走去——
“喂,阿澈,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呀…”
一道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渐渐传送到他的耳边,容澈轻轻地回过身,只见开满杏花的密林里,一个穿着青色素衣的少女蹲在小溪边弄水,她雪白的柔荑将水拨得老远,水花在她面前四散飞溅:“你走得那么快,都不等等我,你看我﹑我怎么跨得过去嘛!”
少年表情很是无奈,但还是走过去两步,双手抱起那女孩,把她轻轻带了过来。
“哦,我发现我好像又走不动了,怎么办?”女孩一到了小溪对岸,依旧撒娇似地蹲了下去,赖着不走。
少年冷着脸,终于不耐烦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女孩乌溜溜的黑眼珠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忽然伸出双手,狡黠一笑:“我说我走不动,当然是我要你背我了!”
“你背我好不好?”一只蓝色的蝴蝶滑过女孩的头顶,她用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少年说了第二遍。
少年一怔,摇了摇头,脸上依旧是无奈的表情,但还是轻轻地背过身,乖乖地蹲了下去。
女孩一伏上了少年的背脊,便在他耳边吐着如兰的香气:“嘻嘻,阿澈,你真好!你真好!”
少年就那样背着她走在杏花林里,阳光透过叶缝洒在了两人身上,他们的衣服,还有地上到处都洒是美丽的碎金。少年时不时用手折断一根树枝,时不时撩开一株挡路的牵藤,女孩散落的发丝和呼吸一并扫过少年的耳畔,少年的心立即开始麻麻痒痒起来。走了一会儿,忽然,女孩用极轻极认真又带着羞涩的口吻在少年耳畔说:“阿澈,从今以后,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遗弃了你,但你自己不能遗弃自己,因为,还有我喜欢你啊…”
少年身子僵住了!
他的双足像是生了根般一动不动,他的心在胸腔里颤颤地跳动着,连带着他的声音也在颤颤抖动:“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听到这句话时,他的足下轻飘飘地,就像漫步在云端一样,那样快乐,那样怦然心动……
女孩凑近他耳畔吃吃一笑,鼓着腮帮子在少年耳边坏坏地答道:“我呀,我是这山林里的妖怪,你怕吗?哈哈,你怕我会吃了你吗?”
“不,不是妖怪…”少年认真地摇了摇头,心中喃喃:“你是仙女,是从天下落到凡间的仙女…”
是从天下落到凡间的仙女…
容澈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闭上眼——
不,惠儿,其实我一开始就说错了,你不是仙女!你不是!如果你不是,你也就不会飞往寂寞地广寒宫了……
小屋前,破旧的木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便有一只野猫衔着只死老鼠从足下的门隙里猛地窜了出来。容澈丝毫未觉,只是目光凄迷地环视四周。内纸窗木榻,所有的陈设都是原样,桌子,椅子,木凳,全都按照原来的样子摆放着,可是全都铺了一层厚厚的灰,最后,他将目光停留在桌上一个沾了灰的胭脂盒上,他将那胭脂盒轻轻拣起,又将上面的灰尘吹了吹,忽然,心脏猛地一缩,再也抑制不住地从喉间逸出一声痛苦的呼唤:
“惠儿…”
多少的自责、内疚、悔恨、创伤都饱含在这痛苦的呼唤之中!如今,容澈只要一闭上眼,惠儿那双凄切的泪眼便如烙铁一样烙上他的心间,挥之不去,怎么都挥之不去…
太阳一点一点西沉,倦鸟归飞,漫天的霞光像撕碎的锦缎大片大片抛向粉白的杏花林,山风吹动,橘红色的光影在林叶上一点一点移走。容澈不知道自己在杏花树下站了多少个时辰,直到不远处有扁担‘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有农夫肩上挑着两个水桶走来,见了他,立即又是惊讶又是热情地放下扁担:“呀,这不是容公子吗?容公子,好几年不见,都这么高了呀。”
容澈蓦然转身,怔了一怔,随即微微笑问:“老伯记得我?”
农夫赶紧将扁担搭在两个木桶上,顺手摘下头上的草帽拿在手中边扇边叹道:“嗨,怎么不记得,许多年前,公子和咱们村里的赵姑娘可是帮了我们不少的忙,瞧,我张老汉这胳膊还是赵姑娘给我接好的呢!”他一面说,一面抬起右手朝容澈示意。
“是吗?”容澈失笑一声,随即低叹道:“真没想到,今天在这里也会遇见故人。”
张老汉没注意到他此刻怅然的表情,想起了什么似的,依旧嘿嘿笑道:“是啊,我现在还记得赵姑娘嘴里口里常说一句什么话来着,说什么玫瑰,什么香的呢……”,容澈微微一笑,接口道:“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吧?”,“是啊!是啊!就是这句!”张老汉将手一拍,又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也不知道是啥原因,赵姑娘突然说走就走,从此也没她半点的消息。不过,我又听有些人说,她好像是遇见了什么贵人,进宫去享福了……”说到此,忽然发现容澈的面部瞬间变了色,随即赶紧站起身赔笑道:“呵呵,容公子,我得回去了,我家老婆子还等我这水煮饭呢!”说着,点头朝他尴尬地笑了一笑,重又拣起扁担,挑着水桶就走。
扁担‘咯吱嘎吱’的声音越来越远,轻一点,再轻一点,随后渐渐地消失在繁密的杏花林里。容澈呆立良久,才轻轻弯下腰,将手中一束粉白的杏花轻放在眼前没有立碑的坟墓前,语气痛苦:“惠儿,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为你报仇,因为他是我的父亲…”顿了顿,又低低道:“你放心,我虽然娶了别人,可是我不会爱她,不会…”
山林寂静,没有任何回答,唯有一阵风轻轻吹过,好似谁在耳边一声叹息。
------题外话------
七皇子,有些承诺可别答应得太早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