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过了今晚,他不娶你都难了!
娘说,他若娶了你,你还用嫁给你爹手下的那个小校尉吗?
想到此,叶玉莞再次向手中捧着的托盘望去。雕花的红木托盘上,一只紫砂的茶壶让她的双颊越发变得滚烫起来,她问,娘,为什么过了今晚,他不娶我都难了呀?娘回答说,因为你娘啊在这茶水里放了一点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呢?呵呵,那可是能让一个男子死心塌地地爱上女子的符水,想当年呀,要不是你爹喝了我给他的一碗符水,最后他才不会娶你娘的,莞儿,娘告你说吧,只要今晚他喝了你这茶壶里的水,他的心便也是你的了!
玉莞心徒然一跳,被满心爱意冲昏了头的少女,努力平复自己澎湃的心绪,镇定地理了理自己的,又迈了两步。
前面就是他所在的几间抱厦了,玉莞绕过影壁,从垂花门走过去,到了天井处的甬道上,她看见一架绿油油的常青藤在微风中轻轻摇动,架上绿叶蓬松如盖,周遭传出一阵阵幽凉的香气,她缓缓闭上羽睫,仿佛由这香气牵引到一个美丽而短暂的梦境里。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在这绿油油的常青藤架下。
当时,喜庆的殿堂,喜庆的红毯,拥挤而喧嚣的人群…他就那么风姿如画地闯入她的眼睛,他就那么出其不意迷醉了她的视线,即使一身大红的喜服,即使只有一瞬间的回眸和对视,然而,恍如水波轻动,睡莲初开,一只蜻蜓不知不觉地了飞上了心头某处,从此以后,她便再也控制不住地不去想他,不去想他,哪怕,他是她的姐夫……
一声如水的琴音从屋内飘了出来,轻轻地、一点一点地飘了出来,飘在她的耳边。玉莞轻轻睁开眼,这扣人心扉的节奏和韵律,如诗如梦、如泣如诉,听得她心尖儿划然一颤,仿佛心中的某根丝弦被谁重重一拨,整个身子犹置高山之巅,紧接着,所有的思绪,都在白云缭绕的高山上飘忽起来。听了好一会儿,她缓缓睁开眼,终于勇敢地一步一步走上前,上至台阶,颤抖着手轻轻叩动门扉:
“姐夫,我给你送茶来了。”
屋内,没有回答,依旧只有琴声徐徐传来。
玉莞颤抖着手,又敲了一次:“姐夫,是我,我是玉莞,我娘让我给你送茶来了。”
终于,琴声徒地一个华丽的煞尾,里面传来男子懒懒的回应:“门没锁,进来吧。”
玉汝此刻正被三姨娘缠在房中描花样子,她本想推拒不来,但奈何她那张利索的嘴,“哎,大小姐如今也嫁了人了,以前姨娘我可是把你看做亲孩子般的疼啊,哎,这一嫁,可怜从此咱们娘两儿再处一室说说话都难咯!想想,姨娘还真是有些舍不得你啊!”,叶玉汝知道她说的是奉承话,但没有办法,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拒绝了她,她明儿肯定会逢人便说,“哟,我们家大小姐如今出了阁当上了王妃,架子可就变得大了呢!这下子,我们这些姨娘奶奶们她还瞧得上哪个?瞧得上哪个?啧啧,想找她描个花样子,都难呐!”
玉汝一向是个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人,见也不算什么大事,索性好脾气地来到她的厢房帮着她描花样,就这样快描到了二更,偶尔一抬头,只见周氏手中拿着个绣绷,也不绣花,只把眼睛时不时的瞄着窗外,看神色很是坐立难安。叶玉汝心中好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姨娘,你怎么了?你瞧什么?”
周氏赶紧拿起绣针刮了刮鬓角,心虚笑道:“嗨,没什么,我就是看今晚的月亮好像圆得很,一时贪看得忘神儿了!”说着,朝玉莞眨了眨眼,朱口白牙咧嘴笑了一笑。叶玉汝朝窗外望了望,也没多想,只微微一笑,仍旧埋头描着花样。
就在这时,只听外间“碰”的一声,似有东西打翻在地,紧接着,传来丫鬟的斥责叫骂:“好你个小东西,你又闯了祸了,看我不打死你!看我不打死你!”话语才落,一阵喵呜的惨叫立即传出,那丫鬟又大叫一声:“唉哟,唉哟,好你个小东西,你、你竟然敢抓我!”
屋内的周氏看了玉汝一眼,气得笑骂:“香莲这死小蹄子,越发是让我给宠坏了,不知从哪儿弄来只野猫,三天两头叫老娘不安生,看呆会老娘不拿去给它扔了!”
“呀!周姨奶奶,周姨奶奶,奴婢求你千万别扔它!别扔它!”那丫鬟在外听了周氏的话,忙捂着受伤的胳膊进屋,朝周氏又是赔笑又是哀求,说些猫儿可怜,千万别扔的话。周氏气得压根痒痒,奈何玉汝劝了几句,也就算了。这边玉汝又朝这丫鬟道:“香莲,赶快去上点药吧,别猫抓了,也不是闹着玩的。”
周氏翻了个白眼朝香莲骂道:“这就叫活该!不叫这小蹄子痛一会,它也不知道那野猫的厉害!”
香莲用袖帕拭了拭胳膊上的血渍,抬头赔笑道:“嘻嘻,周姨奶奶,那猫是奴婢捡的,可奴婢喜欢它,就觉被它抓伤了也不痛呢!”
奴婢喜欢它,就觉被它抓伤了也不痛呢!
玉汝抬头一怔,本是一句随口无心的话,却如一道雷鸣,猛地灌入了她的耳内。
香莲走了,房内又剩下周氏和玉汝两人。两人虽是一个做针线,一个描花样,但因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所以室内又恢复到一片安静。
待又过了半柱香时间,忽听‘吱呀’一声房门推开,只见叶三小姐叶玉莞黑风扫脸闯了进来,进至屋内,也不看她二人一眼,手将门上珠帘重重一撩,闷不啃声地就跑进自己里间的闺房,然后,又是‘碰’地一声,将房间的门重重关上。
“哎呀哎呀,这死丫头可是怎么了?怎么了?”周氏心中咯噔一沉,料定事情搞砸,忙放下手中活计,朝玉汝尴尬笑了一声,催促道:“哎,你这妹妹现在越大越没规矩了,瞧,这时候也不早了,姨娘呢也再不好意思留你了,大小姐,要不你先请回去,我去瞅瞅你妹妹?”说着,就要推她走。
玉汝不放心妹妹,只是摇了摇头,焦急地去敲房门:“三妹妹,我是姐姐,出了什么事儿能不能开开门,给姐姐说说呢?”
然而,任凭怎么敲,屋内却一点响动都没。
周氏干咳一声,又是心虚地赔笑,又是催道:“哎,谁知道这死丫头今儿是怎么了?定是又发了什么疯了!我说汝儿啊,你还是快回去吧,这么晚了…”
刚说到这里,房门‘碰’地一声打开,两人险些跌了进去。玉莞垮着张脸看了二人一眼,继而劈头盖脸就朝玉汝骂道:“姐姐这么晚了不回你屋去还呆在这儿干嘛你不担心有人趁人之危吗?你不担心你家相公会出事么?呵,瞧你这王妃是怎么当的,难怪他不喜欢你…”
一个漏风巴掌迎面就朝玉莞脸上扫去,周氏气得浑身发颤:“死丫头!住嘴!你疯了是不是?你乱说什么!怎么能和王妃这样说话!怎么能这样和你姐姐说话?”赶紧转过身,拉着叶玉汝的手赔笑道:“大小姐,你知道你这妹妹的火爆性子就是这样,她是就给我宠坏了,你﹑你千万别怄怄她的气啊…”
玉汝惊愕地看着玉莞,看着妹妹那双正望着自己的泪眼。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她的身子变成一尊雕塑,再也动弹不得。妹妹前面暗示的是什么她听不出来,妹妹反常的情绪她也没去思考,只脑海中反反复复闪现在着那句:
难怪他不喜欢你,难怪他不喜欢你……
玉汝摇了摇头,目光呆滞地掠过妹妹和周氏的面孔,再动作呆滞地转过身,轻轻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屋内,玉汝一走,周氏赶紧脱下自己的绣鞋,转身就朝女儿肩头抽去:“我打死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爹不给我长脸,就连你也不给老娘长脸!老娘辛辛苦苦为你谋划一场,你就这样子给老娘跑回来,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你给娘气死算了!”
扶不起的阿斗,是么?
躲过周氏喋喋不休的叫骂,玉莞重又将自己关在房门,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发起呆来。娘啊,幸福是要靠自己去争取,可是,这样争取来的‘幸福’,那还算是幸福吗?如今,她玉莞只要一闭上眼,脑海立即就会浮出容澈指着壁上的一副《泛舟采莲图》,问自己和姐姐们的感情如何时,他脸上的那种表情——
“此画设色明丽,线条细腻,只是,船上的这位女孩,看着和小姨倒有些像?”
“姐夫,这位女孩的确是我…”
“哦?”
“是啊,二姐姐玉络丹青上的造诣很高,这画便是根据当时我们游湖的情形,一笔一笔描绘上去的,诺,这穿紫衣裳的就是她,坐在船尾的就是大姐玉汝了…”
“真没想到,你们手足的感情这么好,这么好…”
他的气质明明那么风采翩翩,他的容止明明那般温润高雅,可偏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在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流露的却是比冰还要冷的东西,而那双眼睛看得她寒意沁肤,看得她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下去!
他一定是知道了!他那么通透个人,他一定知道她在算计她的姐姐,一定知道她那时龌龊的心思和勾当,天呐!她不要他看不起她,也不要姐姐们看不起她,她不要!
风将台上的烛火吹得摇了一摇,昏黄的光影在玉莞的脸上游离了一会儿,玉莞怔怔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唇角逸出一抹涩滞的笑意。
这样的话,自己是不是也算高尚了呢?这是她十五年来生命里第一次体会的悸动,而她,最后却要用一个故作潇洒的手势,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将它轻轻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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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风清,梨花如雪,花瓣吹到玉汝的肩上、衣裙上,拂了一身还满。
庭院的正中,入目还是那架四季常开的常青藤,碧绿的藤叶,在月光映照下,恍如瓷器上的花纹,蜿蜒、纠缠,又像一个女子漫长的一生,不可预知的未来。
玉汝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妹妹说的何尝不是呢?婚姻就像女儿家的一道门槛,只要迈进了这道门槛,从此以后,她的一生便再也不是从前那样单单纯纯了!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而自己,不过因为他的忘记,因为那夜的甩手而去,她就要对他心灰意冷一辈子,彻底地做一个失败的女人吗?
不,她要做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她想要执子之手,与子相悦。
玉汝豁然睁开眼睛,夜风将她的青丝吹得有些凌乱,她用手抿了抿,提起裙摆,匆匆地向容澈所在的房门走去。
今晚,她决定找他好好谈一谈。
——
这次回门,容澈为了省下麻烦,身边也没带什么丫头仆从,偌大的厢房内就只有他一个人。此时正值二更十分,春深夜阑,窗外的几株海棠和芭蕉在夜风中轻摇浅摆,映在茜色的纱窗上叶影婆娑、斑斑驳驳。璧上,水晶的漏壶发出细细的沙沙声,他拿着本书,坐在案前借着烛火挑灯夜读。
正读到‘制人者,握权也’几个字时,忽然,身体没来由的传来一阵一阵燥热。许是有些口渴了,他起身,执起玉莞送来的紫砂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本是消渴,谁知,那茶水一口气喝完,非但解不了他的渴意,反而弄得他的全身更加火烧火燎,浑身如置于一个正在火上熏烤的大蒸笼里。最后,他干脆烦躁地除去身上的紫纱蟒袍,又解开玉带,一件一件将里衣褪下,然而,脱到只剩一身白衣中单时,他的身体不仅热意未消,反而全身更加滚烫如被火烧。
他甩了甩头,赶紧盘膝坐于床沿边极力调整自己的内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