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伤己,情伤己…
如果,玉汝早知道自作多情的结果,换来的只会是血淋淋的伤害和侮辱,那么,她一定会牢记这首诗词循循善诱的忠告和劝诫。如果,玉汝早知道一切美好如梦的开头和征兆,不过一种自以为是的假象和欺骗,那么,她也绝对不会怀着这样一颗傻里傻气的稚真之心,仍由那人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或者又如果,她早知道温情外衣包裹下的是事实残酷的‘真相’,那么,今夜的她也一定不会走向那道房门,一定不会抱着天真可笑的想法,想与他“执子之手,与子相悦”!
漆黑的天幕上,一勾弯弯的上弦月孤零零地垂挂着,银白的清辉,像霜一样铺在了地面。厢房内灯火昏黄,门没有上闩,玉汝长长的身影从地面跃上了玉石台阶,随后,她走至阶上,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道房门。
“呀,你、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房门一推,入目便看见容澈正蜷缩着身子、表情痛苦地伏在床榻边,嘴里大口大口喘着气时,她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上前询问。
容澈不理她,只是偏头靠在瓷枕上,两手紧紧揪住床榻上的红绫锦被,呼吸紊乱,嘴里哼哼唧唧。
咦,他是不是生病了呀?
玉汝疑惑地扫了他一眼,赶紧取来桌上的烛台,一照,果然,只见他此刻束发的玉冠掉落在榻边,乌黑的青丝微微有些松乱,眉心纠结,眼眸紧闭,侧面白玉般的耳垂在烛光下一片潮红,额上沁出豆大大汗珠,正一滴一滴往下掉,而那胸口松开的白色中单衣襟处,他那雪白的胸膛肌肤,也如蒙了一层胭脂,汗湿如水…
“你、你发烧了!我、我得去叫人请大夫去!”天真无知的玉汝摸着他的额头竟然如此滚烫,吓得一个趔趄,赶紧准备去叫人。
然而,额上被女子的柔荑一触,榻上的容澈眼睛豁然睁开,周身的血脉贲张,仅有一线的理智也全然崩塌,他点漆的星眸恍如有熊熊火焰在燃烧,猛地捉住女子的手,将她往床榻上一拉,“别走…”
烛台‘咚’地一下掉落在地,火光顿时熄灭,玉汝惊慌失措地睁大眼,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整个人已经被男子压在身下。
这还了得!
她是大家闺秀,是不谙人事的大姑娘,哪里承受得了男子如此放肆的激烈触碰和拥抱,哪怕这男子是她的丈夫,是她喜欢爱慕的对象!出于本能,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推拒:“殿下,你、你干什么,快放开我…”
“别走、别走,既然回来了,就再也别走了好不好?好不好?”
好不好?
如此可怜兮兮又充满委屈的请求,竟然是出自一向稳重的七皇子嘴里,玉汝错愕地张大嘴巴,整个人一下傻了!
窗外一线月光漏进来,亮亮地,映在男子漆黑的瞳仁里,像天上的星星。玉汝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看着他那一对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泛出黑丝绒般的柔和。这种柔和,像是湖水里倒影的蓝天白云,又像是世界上最温顺的小白兔小绵羊,在遇见猎人追赶的时候,向它的主人流露出那种无辜且又可怜的求助…
玉汝的心一下被什么软化了,她重重地呼了口凉气,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目光,对于她实在太没抵御能力了!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自己也突然变成一缕没有任何重量的柳絮,轻飘飘地,游荡在飘渺的云端,她停止挣扎,将双手轻轻揽上他的腰际,定定地凝视着他,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你、你是不是、是不是想…”
她本是想问,你是不是想起来了?是不是记起许多年前宫中的那件事情了?谁知道,这话还没出口,容澈已经垂下头,一并堵上她疑问的嘴唇。
亲吻,铺天盖地的亲吻,像春风化雨、又像攻城掠地…玉汝“嗡”地一下,脑子一片空白,周身的血液在这瞬间,全都凝滞了!
眼前的男子,不仅是他的丈夫,更是她思慕多年的那个人啊!从前,他一直觉得她是他心中的金漆神像,她膜拜他,喜欢着他,觉得他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她甚至觉得,他和她之间,是隔着比千山万水还遥远的距离,而如今、如今他就在自己眼前,越过了千山万水,来到了她的面前,和她隔着咫尺之近的距离,不、不,应该说是触手可及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他的心跳、他温热的气息…
这应该是一个多么缱绻的春夜啊!天地混沌,万物归零,玉汝本能地闭上羽睫,她不管不顾地溺死在这不能自拔的漩涡之中,意识飘忽了,视线模糊了,灵魂也空了!以至于她再也没有能力去思考,这样疯狂的激情到底是爱情?还是灾难?是幸福繁花的天堂世界?还是万劫不复的锦绣地狱?
彩云易散,琉璃脆!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一晌贪欢!
恍如一个漂泊在沙漠的旅人,玉汝就这样陶醉在用幻像堆彻的海市蜃楼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忘记了所有,直到——
“惠儿…”
惠儿?
这声动情的呼唤,好似云端里突然响起了一道惊天炸雷,在玉汝彻底奉献出自己的一刹那,猝不及防地,将她的心脏和身体,生生被劈成了两半!
惠儿?惠儿?!惠儿?!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如雷轰顶,玉汝所有的意志和憧憬,所有的热情和梦想,在这一瞬间,都跟着这个名字全然坍塌,粉碎了一地!
玉汝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月光如一注苍白的死水,冰冷地洒照在她那清秀的眉目间。她目光呆滞地望着头上的帐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就连睁大的眼睛,也看不见任何波动的迹象…
其实,她并没有死,她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帐顶上用金丝银线绣着的并蒂花纹,那些花纹,一点一点缠绕勾结,像是要将她勾进了一个冰冷晦涩的记忆之中。
白幡像雪花一样铺天盖地在她的眼前飘飘摇摇,天地一片茫茫,对,就是母亲出殡的那天,那天,风雨凄迷,那天,对于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来说,她的世界,从此就被无情地切割成了两半,一半留在短暂得如昙花一样美好的幸福童年,另一半则是在今后不断逼着自己学会成熟隐忍的少女生涯中。玉汝至今还记得,也就是在母亲去世的那年,她刚七岁,不小心染上了天花,爷爷将她送出府外,让她在京都的外宅一个人孤孤单单生活了好几个月。那个时候,自己会因为没有一个亲人关心她而感到疼痛,孤独,凄凉…
可是,那个时候的疼痛、孤独、凄凉,怎么比得上现在的一丝一毫呢?
怎么比得上呢?
晶莹的泪珠在眼眶地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在几欲滑落的当口,又被她狠狠地逼了回去,吞进了肚里。
“玉汝,你要忍,要忍!”下午,爷爷耳提面命的训诫忽然响彻她的耳边:“现在既然你嫁入了皇室,那你代表的就是我们整个叶氏的家族,不能受点委屈就哭……孩子,虎父无犬子,你也应该学学你的母亲。”
“母亲…母亲她说什么?”
“你母亲常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女儿有泪也不应该轻弹……”
母亲,母亲,想到母亲,叶玉汝猛然坐起身子,‘哗啦’一下掀开床帐——
月光如一道刺眼的白光,将身旁男子无情的面容映照得清清楚楚,玉汝偏过头,目光所及,正是睡得很熟的男子,她看得出来,他的唇边还挂着一抹笑意,是满足过后的笑意吧?她看得出来,他正在做梦,梦里定是那个叫‘惠儿’的女子吧?…玉汝心脏狠狠一缩,紧紧揪住手中的纱帐,接着手一撒,‘咚’地一下又栽倒了回去!
“母亲…我知道你也说过的,在一个没有把你放在心上的人面前落泪,除了只会让眼泪变得廉价,失了尊严,再也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可是母亲……”
漆黑的夜晚,失落的春夜,玉汝再也忍不住用手捂着嘴,耸动着肩头,任由眼中的泪珠,簌簌纷陈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