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对镜理妆的时候,玉汝偶尔会忍不住用将手划过一尘不染的铜镜。她喜欢看镜子的表面上,那淡青色的晨光每天都在上面不停地变换流动,喜欢看那清浅的光影与那镜中的青丝、朱颜交融在一起。她更喜欢看,每当黎明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时候,镜中女子的眉目、轮廓、线条瞬间被清晰地照亮起来。这样,又让她想起了不知从哪读到的一首诗,“真般苦味者,清净如虚无”,虚无,一切归于空虚宁静,这样的心,又怎么会苦呢?
然而,当今天再次目光怔忪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时,忽然,一种莫名的凉意猛地穿到了她的头顶心,然后,迷离的铜镜中,只觉那镜中女子正置身在一个交秋的黄昏暗夜,一个人,正孤零零地走在那长到没有尽头的宫中永巷。
永巷,漆黑的永巷,一时之间,玉汝惊恐地睁大眼,紧紧握着手中的玉梳,抬眸看去,那铜镜里的朱颜、青丝、好年华,豁然之间改换成了一抹可怖的苍白之色。
“小姐,你看你看,我明天就穿这件裙子出去好不好?”
玉汝猛地一惊,急忙回过神来,转过身,只见冬纤正拿着一件杏黄色的襦裙套在身上,左右比划着,她疑惑地看着她:“出去?你这小蹄子要出哪儿去?”
“唉,完了完了!” 冬纤扫兴地放下裙子,垂头哀声唉气道:“我的大小姐,你才嫁过来几天,记忆怎么就衰退成这样,该不会明儿是什么日子都忘了吧?”
“什么日子?”她漫不经心问道。
“什么日子,什么日子,当然是上巳节拉!”
夏历的三月初三便是上巳节,以前每年的这天玉汝都和姊妹们游春或者逛夜市玩,本来,她以为自己今年的上巳节少了昔日的姊妹会显得单单调调,却万万没想到,这年的上巳节,简直比她往年的震撼几十倍,而她和容澈的夫妻关系,也因这天的到来,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暮春者,春副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首诗说的是旧时上巳节这天的情况,然而,随着后世礼教的兴起,这种水边春浴的习俗当然已经不复存在,不过,旧俗虽改,但像探春、踏青以及曲水流觞等活动还是在如今这个朝代盛行的。每到这一天,京城宵禁一开,煌煌的帝都内城便是箫鼓喧动,游人不绝。
这日申时未过,容澈也早早地骑马出了府邸,不过,他出去倒不是像玉汝那样游春赏玩逛夜市,也不是为了参加什么文人骚客举行的‘赛诗大会’,他主要是去见一个人。
容澈策马出了内城,一路沿着御河的垂柳官道往京郊外城奔驰南行。行至一处,只见茫茫烟水中,一叶扁舟系在河畔的一株高大垂柳下。于是容澈想也不想地,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栓好之后,足尖一点,蹁然登舟而上。
皓月清波,倾泻万里,如水的夜色下,河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飞扬卷起,容澈弯身,解开舟上所系的绳索,随后将竹篙往河心轻轻一点,接着,只听欸乃一声水波划响,他身下的小舟便沿着河对岸缓缓飘去。
待小舟依依靠了岸,刚行至岸边,容澈便听见一曲琴音自岸上的古亭中划然而来,琴音淙淙,说不尽的婉转缠绵意,随后,便是一男子的圆润清魅的声音:
“楼头看山,城头观雪,舟中观霞,月下看美人。难得今日的上巳佳夜,殿下倒有雅致约在下出来?”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京军十二卫的统领李小史,李大人。此时,他依旧身系一件玫瑰色丝质披风,披风下摆金丝银线所绣的曼陀罗花在夜风中吹起展开,月色之下,妖冶异常。
容澈手中折扇‘哗’地一展:“呵,难得李大人如此好的雅兴,只不过,本王约你李大人出来,倒不是来这儿看雪看月亮的!”一面冷笑,一面行至亭上。
听闻此言,亭中男子仍旧低头拨动手中琴弦,勾唇一笑:“是么?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在下还当真以为殿下约我李某出来,是看雪看月亮的。”
容澈将手中折扇一收,扇柄按住他膝上琴弦,盯着他道:“本王且问你,那夜为什么要助我三哥?为什么本王叫酚儿那丫头给你送了那么多信,你一封都没回本王?还有,你用暗器叫那姓陈的一针毙命,究竟是何意思?”
李小史轻抬起头,朝他媚然一笑:“殿下急了?”
容澈收回折扇,甩袖冷哼一声:“本王倒不是怕你投敌叛友,倒戈相向,而是担心你干的这些江湖伎俩,会让我父皇起疑心!”
李小史斜眼打量容澈一眼,抚着手中的扳指懒懒笑道:“哦?是吗?听殿下怎么一说,李某真不知该说殿下是真天真呢?还是装无知呢?”
容澈眉毛一动,轻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李小史笑了一笑,站起身看着容澈道:“殿下应该知道,自本朝开国以为,最忌讳的就是底下臣子或者皇子与江湖中人有染,而就在你七殿下大婚的前夜,一名神秘的武林高手不知怎么地摸近皇宫,意图行刺你家老头子。呵呵,我倒想知道,干这些事儿,殿下您就不怕你父皇起疑心?”
容澈面色大变:“什么?!竟有这样的事儿?那刺客是谁?后来又怎么样了?”又狐疑地看着他,迫切问道:“这事为什么父皇要隐瞒得如此紧?这么大的事儿,李大人之前为什么不将此事告诉本王?”
李小史看了容澈一眼,嫣然而笑,摇头不语。
容澈看了他的表情,瞬间反应过来,当即勃然不怒:“大人的意思是这事本王派人去干的?!”
“哦?”李小史微转过首,疑惑道:“这可奇了!如此说来,这事当真与殿下无关,不仅无关,而且殿下竟然一点不知道?”
容澈上前两步,猛地揪住李小史的衣襟,面部狰狞:“李大人,本王现在就告诉你,就算本王势必夺得这皇位和天下,但是像这等大逆不道、弑父弑君的事儿本王可是干不出来的!这一点,你最好给本王搞清楚!”
‘大逆不道’四字一出,李小史再也忍不住噗嗤笑了:“啧啧,看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过,你家老头子派李某暗查这事的时候,怎么李某偏偏查出是你日月堂的人呢?”
容澈耳边‘嗡’地一响,他渐渐松开揪住李小史衣襟的手,吃惊道:“是、是日月堂的人?”
李小史冷笑道:“呵呵,咱们当朝一声不吭、淡泊无争的七皇子殿下,谁会晓得,其实早在许多年前,他就不知从哪儿招募了各种武林高手,并将一些死囚或流往远避之地的犯人想尽办法给弄出来,然后呢,将那些人组成一个专门监视暗探百官﹑誓死效忠他的日月堂!”说着,他摇头叹息:“啧啧,只是你这日月堂的人对你忠心,好是好的,但会不会做事太性急毛躁了些?”
容澈默然不语,脸色十分难看。李小史又道:“殿下,您大婚那夜,三皇子盛气凌人地带着万岁爷到您府上大闹一通,然后,又来个姓陈的莫名暴亡,呵呵,李某想,就是傻子也猜得出来是谁搞得鬼吧?只不过,殿下以为只要那姓陈的最后供出你三哥,你家那老头子就真的会治他个什么罪?最后将宝座传位于你?”
容澈冷冷地看着李小史:“这么说,你才会故意用江湖人才使出的伎俩,让姓陈的故意在我父皇面前包庇而亡,然后将这事儿嫁祸到我三哥头上?让我父皇将对三哥起疑心?”
李小史露出皓齿,邪魅一笑:“雅王殿下,将这口黑锅背在你三哥的背上不好么?李某想,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你那刚愎自用的皇帝老子?”
不待说完,容澈怒道:“李小史,你行事倒是利落得很!这些阴狠的手段,你为什么不先跟本王打声招呼?”
“阴狠的手段?”听了这话,李小史笑了,笑着笑着,忽然背过身叹了口气,眼望亭外的如黛山峦,眉宇间登时罩上一层沧桑寂寥的愁思。容澈见了他如此神色,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凄惨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又想他终究是为了自己好,随即放缓了语气,低声道:“李大人,我希望你以后行事之前,能与我商量一下…”
他故意说个‘我’字,而不是‘本王’,这是要拉近他的距离?还是表示他平易可亲?李小史低头涩滞一笑,转过身岔开话题道:“殿下,您知可最近京城关于你的流言,传得很是厉害么?”
“哦?流言?”
李小史凤目一转,凑近他低声笑道:“说当朝的七皇子殿下,不近女色,有断袖之癖!”
断袖之癖!
容澈一怔,目光惊讶地看着李小史,接着面色一沉,脸上瞬间变得比那煤炭还黑!
李小史唇角噙笑,也不在逗他,转身往石桌上轻提起一只细瓷茶壶,慢悠悠自斟了一杯:“所以,传言就是传言,一点经不起考证,想必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我李某才相信殿下的…”刚说到此,忽然顿住,因为茶汤中倒映出一抹雪亮的剑光,在他眼前凛然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