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青色长袍宽袖几乎曳地,黑缎般浓密的头发被阳光镀上了金色的光晕。我素身而立,云鬟香雾掩偎下,白皙的脸颊几乎隐没在那一片染金黑缎中。
风絮翩跹,陌陌清筠,浮萍尽,彤烟邈。
逆光而视,朝霞下流酝灿然,如星辰日月般烁华耀目,看不清他的容貌。
红衣女子急忙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世民,把剑放下。她只是个姑娘。"
苕华白皙的颈间带着时下民间最流行的黛熏钰彤链,浅粉色的水晶几乎透明,如水清澈净化。映衬的她的肌肤更加粉面含春。
绛衣男子质疑地看着我,"女扮男装,还鬼鬼祟祟,外面宇文少监要追捕的朝廷要犯该不会是你吧?"虽是疑问,但他笃定的眼神已经昭示内心犹疑的消散。
利刃寒光凛凛,与我的咽喉只有一寸之隔。我几乎要亮出身份了,可想到宫禁仪柱,朝臣私会宫闱内眷是要杖责二十以示惩戒得,只好咬咬牙,"我不是什么朝廷要犯,如果这位姑娘是老板娘的话,应该认识阿离,是他带我来得。"
红衣女子点点头,神色竟慎重了些,幽然目光凝视着我,炽热如她香腮边晕染的昙红胭脂。
"那你为什么躲进这里?"
男子将剑收入鞘内,剑柄是一只鹰鹫的模样,殷红宝石点睛,剑鞘如鹰翼微勾,只有大隋贵胄才能拥有的宝剑。
"你又是什么人,如果我刚才没听错你并不是这位姑娘的夫婿。一个男人随便进出女子的闺房是否有失体统?"我强势回击,不管是他的盘问,还是他无意间流露的漫不经心却清越高贵给我的丝丝压迫,都让我觉得怏怏不乐。
"哦?"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炯炯目光看得我有些心虚,不知为何,平日在宫里趾高气扬惯了的我在他面前竟有一种低卑略逊的气势。
"你干什么?"
他步步紧逼至我,绛色衣衫上湿轻绡微雨杏花纹饰看得清晰,我双手抵住他宽厚的身躯,"喂,你到底想怎么样?"
漆黑如染的眸子中竟泛过了一丝戏谑的笑意,单薄的唇角微勾,凛然的面色也有些柔和。
"好了,你就别在吓唬她了。"女子柔媚一笑,带着些宠溺漾然。
男子略显青涩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调皮的神情,与他成熟沉稳的举止有些不相符,"谁叫她胡说得。"
"喂,里面有人吗?快开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男子恶作剧似得看了我一眼,扬声道:"有人。"径直去开门。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算你狠,以后可别让我逮到你。
来薰阁凭水而立,极目远眺,可见洛水汩汩流淌,及两岸缤纷斑斓的零花星草。我攀上窗台,俯瞰街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脚底一轻,如一只翩跹飞舞的雪蝶从窗上跳下去。
流尘飞舞,漫沙清扬,我挣扎着站起来,只觉得小腿上血肉撕裂般痛疼。
身后脚步迭踏,伴随着粗声怒吼逐渐靠近,我只好加快步速朝反向奔跑。
腿上有粘稠的暖流流过,火辣辣地疼,软绵绵地无力。我一瘸一拐地走,猛然脚下一滑跌倒在地,腿上的力气似乎已经耗尽在也没有能力重新站起来。
回头的瞬间只觉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喧嚷嘈杂都销声匿迹,所有人的目光地凝结在我身上。
寒光凛冽的箭直直朝我射来,银白的箭头在我的眼中无限放大。突然,另一支箭从右边射来,两支箭相互碰撞,迸射出电闪雷光般的火星。
两支来势汹汹的箭同时在我的面前落下。我抚摸着不知漏跳了多少拍地心脏,朝那支救我一命的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绛衣男子握弓的双手停留在半空,目光凛凛,面色凝重。
一个身穿赭色常服的男子指向我,"把她抓起来。"话音一落,他身边的护卫汹汹而进。只见那赭衣男子对着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杨玄感调笑道,"看来这来薰阁果然是别有洞天。"
我试图拖动沉重的双腿却发现是徒劳,就在我要亮明身份之时,一队银胄甲盔,装备精良的禁卫军从我背后气势汹汹而来,为首的高德儒厉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对公主无礼!"
整条街巷上的人瞬间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口中高呼,"公主千岁。"我再转身时,那抹绛色身影已经杳无踪迹了。
大兴殿上气氛格外沉重,空旷奢华的大殿里跪了一地的人,却没有一个敢说话。父皇一身明黄便服遍绣金云鸾纹,高高在上端坐于龙椅,两边灿金苍龙衔着滚如圆月的深海夜明珠,喙下垂六串滴水翡翠,灿若金华耀得人不敢直视。
龙座旁是母后的雕夔海棠玉座,她满目担忧的看着我。相比之下她身后的云黛目光倒是沉着平和的多。
我同众人一起跪在青石板地上,大兴殿凿地为莲,嵌玉珲珠,冰凉的触感直袭向骨髓。颓然挫败的目光恨不得数清地上到底有几朵莲蕊。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父皇铿然有力的话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宇文智及连忙爬到我跟前,恭声道,"回陛下,臣接到密报有朝廷命官私通宫廷内眷,试图干涉朝政。于是便带兵前往来薰阁……"他目光深远而又带着点幸灾乐祸地看向杨玄感,"恰巧碰到楚国公和无疆公主。"
依稀听到软履踏到青石板上的声音,眼前明黄裙裾微摆,灿金丝履踱步。我知道父皇已经走到我的面前,甚至能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火辣辣地落到我的头顶。
父皇最忌讳的便是内廷宫眷与朝臣私会,不仅是忌讳简直就是恨之入骨。这也就是我与杨玄感见面后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的原因。
即使没有目光的碰触,我依旧能感受到父皇眼底的不信任与遭到背叛的沉痛,我明白下面我说得每一句话不止关系到我,还有很多人的命运前途。
"父皇,请听儿臣解释。儿臣此次出宫一无涉国事,二无涉朝政,完全是私事。"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清楚地看到眼底一闪而过的怀疑与复杂,坦然迎上去,清声道:"母后前几日为儿臣择夫婿,看中了楚国公。德馨总不能连自己未来夫婿是美是丑都不知道吧。于是就命阿离打探得知楚公每日有到来薰阁的习惯,便换了便装偷跑出宫。这件事情是德馨一时任性所为,楚公毫不知情。您如果不信可以问母后。"
萧后点点头道:"却有其事,只是不知这孩子这么调皮,简直就是该罚。臣妾立即命人把她送到暴室去面壁思过。"
我抬头幽怨地看着母后,却见她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明慧,凤眸微眯慈爱地看着我。
父皇目光略显柔和,"是该罚,不过暴室就算了。行了,都起来吧。"
可能是起得过急,牵动了腿上的伤口,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坐在地。父皇搀扶着我,问道:"怎么了?"视线瞥向我的小腿,神色一敛,眼底闪过沉痛流郁,沉声道,"宣御医。"
不知是委屈还是腿上的痛疼,眼底浮过一丝酸楚,吟痛之声扼在喉咙里竟发不出来。两行清泪无知无觉地流下,将发丝濡湿沾在鬓处。
父皇细微的动作竟有一丝无措,掩藏在宽袖云袍里,他搀扶着我走向龙椅,默默将我揽在怀里。宽厚的怀抱温暖而坚实,我轻轻依靠在上面,所有的委屈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他终是先父后皇,几日来在心底默默滋生的恐惧,也在着真挚宠溺的怀抱里倾然坍塌。
父皇森寒的目光扫过殿下的群臣,带着如寒冰般终年不化的阴郁,"谁干得?"
宇文智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臣……臣手下的人失手,陛……陛下饶命呀。"
我轻轻抓住父皇的胳膊,微微颤抖,传达着心中的胆怯。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哀求,他低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宇文智及罚俸一年,杨玄感闭门思过一个月以示惩戒。"
杨玄感英挺的背景飒然离去,没有半分的留恋,留下一地冷漠的残影。
转身之际,我看见云黛脉脉追随的目光,里面包含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情感。
面容依旧清冷严肃,眼底却早已是盈迷离情。她让我想起了笙的箫声,湿尽檐花,凄凄桐叶,清冷漠然深处掩藏着绝望而迷离的惆怅惘然。
疲惫终是袭来,我倚在那宽厚的怀里,沉沉地睡去。
风丝袅,梦里藕风轻渺,桃叶送兰舟,像一曲软语呢哝的靡靡之音,似秋霖缠绕,轻轻,轻轻地揉捏着我的心,酥酥痒痒,却欲罢不能。
迟暮飘萧的洛水黄昏,金晖熔金,粼粼流光,这场景太过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秋濛细雨,宛若烟纱,袅袅薄散,寒云衰草渐渐褪去了原有的光芒。
一袭绛红身影凭江而立,衣袂飘飘,看不清神色,心底隐约的喜悦悄然蔓延。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
空灵邈远的声音,淡淡地袭来,他却一脸温柔地看着我,朝我伸出了手。我颤颤地将手递过去,赧然却包含喜悦。
"德馨……"浅声呼唤,竟是父皇,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身后,充满悲怆与凄凉,不知是我在走,还是他在退,离我越来越远。光影淡了,心中涌出无边的落寞,好像永远地失去了什么,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无从追寻。
我猛地起身,龙涎香萦绕的垂丝纱帐剧烈地抖动,重重叠影,映衬着如银月色,幽秘绯然。
躺在软榻上,衣带未解的父皇霍然起身,平滑宽大的额头上冷汗淋漓。
漫天月色如华,照亮寰宇,为幽静的宫殿镀上了一层银色光晕。
"德馨,朕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为了追寻爱人抛下了父皇。"
威严清朗的声音此刻仿佛被蒙上了月色的幽黄,带着一点哀愁,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