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细拂,吹动一池春水皱起波澜,晕晕冉冉朝四周散去,卷动着一池残落的梨花。
德卿半倚在花梨木榻上,盈盈微笑,看我摆弄着手中的牛角软弓。
如墨为她和云黛各斟了一杯普洱茶,将捻花漫瑾软榻垫在她的身下。
砰……一箭射出,噼噼啪啪的掌声传来,德卿笑道,"不错,小妹射得真好。"
只见插入芦草靶子的箭微微晃悠了几下,轻飘飘地掉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泄气地看看软弓,挫败地说:"这已经是姐夫从库房里找出的最软的弓了。"
云黛和德卿略微一怔,对视,然后唇边染上了浓浓笑意。
"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练得,箭法竟那么准。"我引弓拉箭嘴里嘟囔着。
云黛笑道,"这好办,公主说出那个人姓谁名谁。云黛这就命禁卫上天入地也要把他给找出来。"
姓谁名谁?他的名字似乎听别人叫过,可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怎么有这份心思去记一个人的名字。蓦地,我又想起了他那倨傲略带不羁的笑容,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咬牙切齿道,"可别让我找到,不然也让他尝尝从二楼跳下去的滋味。"
天边朝阳炙热,金灿灿的阳光笼罩着奉御府的花园,为香枝花草蒙上了一层璀璨的光晕。
"姑姑,姑姑……"侗儿雀跃着朝我跑来,几个月不见他似乎更加憨态可掬了。他只有十岁,体态微胖,一身浅蓝云锦长袍勉强将他包裹住,看他吃力地挪动身躯,我便迎上去让他可以更近地撞到我的胸口。
这孩子的力气还是蛮大的,撞得我胸口一阵震动,闷闷地疼。
他身后跟着一身玄色墨兰锦袍的杨侑,闲庭信步,沉稳持重,有些少年老成的气质。
他俯身,屈膝,向德卿行礼。然后恭敬地对着站起来的云黛说,"云黛姑姑,你坐吧。"
我一怔,神情略微有些恍惚,眼神逐渐涣散,迷离间仿佛看到了一些逐渐远去的前尘往事。
这样彬彬有礼,谦逊恭谨的举止风范,像极了当年的昭。就连说话的语气,姿势也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在悲伤回忆汹涌猛然袭来之前,我将目光离开了他。注意到云黛的眼睛同样闪烁着不明所以,若有所思的目光,美丽的双眸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渺茫如风吹散消逝。
"如墨,去给两给两位王爷端上咸酥卷和荷叶竹笋汤。"德卿侧首吩咐道。
一听到吃得,侗儿两双眼睛立刻散发出异样的神采,直勾勾地盯着如墨的背影。
杨侑略带鄙夷的撇撇嘴,似乎在说就知道吃。
大业二年,在昭哥哥去世后的一个月,父皇册封他的儿子,皇孙杨琰为燕王,杨侗为越王,杨侑为代王。三位小皇子总角之年便荣封王爵,实属历史罕见。而在驳斥了御史上奏后,父皇对于这几位皇孙的宠爱可谓日益复加,就连我看了都有些小小的嫉妒。
大概是由于自幼丧父,作为长兄的杨侑从小便显示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稳重。值得欣慰的是,在他的庇佑下,杨侗的童年还是在无忧无虑中度过的。看着和昭极为相似的容貌,我想起了萧笙,太乐署里的凄清日月,但愿清嘉的温柔可以遣散他灵魂里低唱的寂寞。
就在德卿拉着杨侗问长问短时,杨侑轻轻挪步靠近我。他只比我小两岁,今年也才只有十一岁。仿佛与他少年老成的性格相呼应,身量上也早早地发育,几乎和我一样高。
他微微侧首,漫不经心地说,"姑姑该把衣服还给我了吧。"
咕咚……滚烫的茶水在我喉咙间打了几圈涟漪,引起我一阵激烈的咳嗽,"你……你怎么知道?"
稚嫩的脸上拂过一丝得意的神色,"阿离那奴才偷衣服的时候,我正躲在楠木橱后看着呢。"
我忿忿地嘟囔,"阿离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还跟我炫耀说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看到了怎么不说,故意看我笑话是不是?"
"怎么会?我是不想扰了你的雅兴。再说若不是我,高德儒怎么会那么及时地去救驾呢?"疏眉淡目的儒雅脸庞上,清淡如月,镌刻着梨花般清华高雅。
"自作聪明,谁让你叫那么多人去,害我险些被父皇责罚。"
"我不也是怕你吃亏,再说皇爷爷那么疼你,怎么舍得责罚?"
我伸出手指轻轻勾住他的,浅笑盈盈,微微侧首对着他说,"那谢谢了,这次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畔,轻碾辗转,惹起一阵酥痒。
"随便你,你高兴就好了。"
正说着,府上的仆人引着一个绛紫衣装的中年男子前来,仆人恭声道:"公主,这是齐王府长史柳蹇之大人。"
一听是暕哥哥派来的人,德卿立即扶着软榻坐起来,"二哥都说什么了?"
一如我和昭哥哥的感情深厚,暕哥哥从小和德卿要好。昭去世后,朝野上下都瞩目暕,而父皇也对他寄予了厚望。命办事老成的牛弘为齐王精选幕僚,光禄少卿柳蹇之被选为齐王府长史。而太子的两万府兵也尽归齐王,看到暕哥哥终于得以一展宏图,我也打心眼里替他高兴。可是这几年从长安传回来的关于他的消息也令我有些担心。父皇久居洛阳,暕镇守长安,名为监国,人们私下里都叫他小皇帝。我虽然相信暕哥哥,可对他手下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却是质疑。
我想德卿姐姐心里肯定是和我一样担心的,不然看到暕派来的使者也不会如此激动。
柳蹇之拿出一个精致的白玉盒子,将其双手奉上,道:"这是齐王恭贺南阳公主喜得贵子的礼物,希望公主能喜欢。"
云黛接过礼物递给德卿,德卿含笑接过,打开一看周围瞬间闪耀溢彩,如同蒙上了一层星芒月辉,令人不禁为之瞩目。
一个小巧袖珍的玉飞凰玉牌,上面缀着琉璃水晶璎珞。玉质通透温润,如水清澈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芒,下面的水晶片子在阳光的映射下更是星彩烁烁,耀得人的眼睛睁不开。
纵使见过了无数珍宝的宫廷中人也不禁为之侧目,德卿对柳蹇之笑道:"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替禅师谢过二哥了。"
柳蹇之眉宇一挑似有什么话要说,但看了一眼我,便生生地吞回去了。只是俯身躬身道:"公主喜欢就好,若无事臣就告退了。"
德卿轻轻颌首,侧首对侍女说:"带柳大人到厢房休息,大人舟车劳顿,你们务必好好伺候。"
云黛将礼物放到岸台上无意间视线落到一对如意云纹银锁上,便再也离不开眼。
我惊奇地叫道:"那不是母后的礼物吗?不对,似乎比她送得大一些。"
闻言原本笑意盈盈的德卿脸色立即沉下来,目光中闪过一丝厌恶反感。云黛则在出神片刻后恢复冷静,麻利地将礼物摆放好。
蓦地,喧哗声起,宇文士及神采飞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身后跟着他的弟弟宇文智及。
宇文士及一身淡绿色浸泡,如柳叶翩飞,濛雨细丝般飘渺潇洒。比起弱冠之年,眉目间更添了几分成熟。
德卿脸上漾起了幸福而满足的笑容,"士及,你不是在前堂招呼客人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明媚略带无奈地笑笑,指指跟在他身后的宇文智及,"三弟硬要我带他来后院,说是要向德馨公主赔罪。"
比起那天在来薰阁的气焰嚣张,此刻的他倒多了一份羞涩。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拿出一个墨绿缎嵌玉锦盒,低声道:"公主,那天多有得罪。这个请您收下。"
我也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者不怪,再说那天我也有错,都是一家人就不用客气了吧。你刚被父皇扣了俸禄,就别在这些东西上破费了。"
宇文智及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暖意,深深地看着我说:"公主若是不收下,智及过意不去。"他将礼盒双手奉上,极为恭敬的俯身。
身后传来宇文士及含笑的声音,"公主还是收下吧,我这个弟弟可是倔强得很,不把礼送出去是绝不会罢休的。"
一朵白云翩然罩在天空中,带来一阵清爽的微风。吹动我顺着耳鬓垂落的青丝,无限凉爽宜人,令人的心情也不由得轻快欣悦起来。
我接过礼盒,淡紫的绫络长袖与墨绿的缎子交合在一起,有着如春风丽日般明媚窅然的风情。
"那谢谢你了。"
漫天梨花雨翩舞,莹然如玉的花朵翩飞,似乎将人包裹在了狂舞的雨滴中。
他不自觉地挠挠头,眉梢微弯,带着点童稚盎然的赧然雀跃。
德卿抿嘴轻笑,"倒是少见三弟害羞的样子,看来你们是不打不相识了。清嘉,还不快将礼物收起来。咦,清嘉呢?"
姐姐的疑问将我重新拉回了现实,我勉强笑道:"我让她在太乐署照顾萧笙。"
德卿的脸上拂过一丝尴尬,沉默片刻又转身与云黛闲话家常,众人都缄默地避开这个话题。看着大家的漠然,我的心里有一丝难过,开始明白萧笙眼底永远无法消散的寂寞。
明哲保身是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而他心中净土太过完美,注定不该存在于现实。
这时,宇文化及也来到后院,看到两个弟弟,眉宇微蹙道:"你们两个怎么都在这,还不赶快去招呼客人。"
我拦住宇文士及,"我想让姐夫帮我再挑一把弓,这把不太合适。"
在宇文士及说话之前,宇文智及急忙道:"好啊,公主有命岂敢不从。招呼客人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二哥你就去帮公主挑弓吧。"
宇文士及侧身看看一反常态的弟弟,嘴角微勾,朝宇文化及无奈地摇摇头。而他们的兄长则拦过宇文智及的肩胛,和蔼慈爱地说:"大哥真替你担心,生怕他们把你灌醉了。你一个人可要喝俩个人的酒。"
奉御府因尚辇奉御宇文士及尚公主,延续了宫廷建筑的气魄雄浑,廊檐釉彩壁画色泽明丽,借鉴了北魏朝臣为孝文帝雕凿的古阳洞石窟壁画,沧桑间有着朝圣者虔诚而神圣的悠久风韵。屋顶坡度平缓,出檐深远,拱大柱粗,多用板门和直柩窗,风格庄重朴实。
我将库房的门掩上,库房里堆积着一些器械甲胄,因长久无人问津,上面蒙上了厚重的灰尘。蛛网丛生,苔痕遍地,还有着浓重发霉的气味。
宇文士及埋首细细挑选,还一边拂袖将灰尘打落。我朝窗外张望,今天是禅师的满月酒,所有的宾客和仆人都聚集在前堂,着平日里便人烟稀少的库房今天更是渺无人烟。
"别找了,姐夫。我有事要对你说。"我站在他的身后,冷然开口。
也许是被我少有的严肃神情所慑住,他也不禁肃穆起来,站起身等着我开口。
我抿抿唇,鼓起勇气道;"我舅舅他……"话音刚落,宇文士及一摆手,示意我噤声。他探出头去仔细查看了一番,将窗户关好。
看着他同样的谨慎小心,想起宇文述朝里朝外对萧禹的排挤,宇文智及的横行,我不由得窜上一股不平之火,"你父兄同殿为臣,权势熏天。又不像别人无根无基,何必还要如此谨慎?"
似乎没有察觉到我语气里的嘲讽,他平和道:"纵使如此谁又能保证日后的事情。李敏的根基倒是够厚,还不是诛灭九族。八柱国和开国公主的家世也抵不过陛下的一道圣旨。"
他的轻描淡写却让我不禁寒意涔涔,遍身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