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萧笙落寞的眼神,苍白的脸庞又浮在了我的眼前,我强止住内心的倦意与恐惧,沉声道,"父皇征讨高丽,越国公司监粮,怎会不知河间窦建德谋反的真正原因?我舅舅所说是真是假,你们一家应该最清楚吧。可宇文述非但不替舅舅澄清,还举荐元弘嗣这个酷吏主审此案,这种落井下石的把戏也太为人所不齿了吧。"
宇文士及惊诧地看着我,目光一冷,连语气也似是被蒙上了一层寒彻透骨的冰雾。
"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我扬头直视他,无意间嘴角竟弯出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难道我说得不是事实?"
他负手立于窗前,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任何的感情,"就算是事实又如何?公主不了解朝政,这中间动辄风云突变,福祸倒置的事情多了。父亲所做不过是陛下心中所想,我宇文家纵使位极人臣,也不过是仰君鼻息。公主若是不平,大可以去找你的父皇,何必要来为难臣?"
怒火直涌,几乎要夺门而出的一瞬间,我猛然想起了那日在来薰阁,杨玄感沾下茶水,在桌上写下&39;士及&39;二字。既然是他看中的人,又怎么会像那些蛇鼠之辈,维诺怕事。不对,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我努力平复起伏的心绪,平声道:"父皇在政事上是不会听我得,若我去求情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况且,这件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不止是关系到舅舅。若是任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大隋国土内还不知要出几个窦建德。姐夫难道要坐视不理吗?"
宇文士及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看着我,"臣只要公主一句实话,到底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我坦然地回视,摇摇头,我不能说。杨玄感既然不愿正面牵扯进来,就一定有他的用意。这本就跟他无关,我已经连累他太多,若是稍有差池,不仅对不起他,也对不起自幼对我照拂有加的云黛。
"那,请恕臣无能为力。"
"为何你一定要知道是谁让我来找你,这很重要吗?"
他目光一凛,定定地看着我,眼底的寒意愈加浓重,"是,很重要。臣怀疑有人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目的就是要将宇文家连根拔起。"
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吐出,森然寒冽仿佛要将什么人生吞活剥了一样。我实在难以想象这是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宇文奉御。
"这与宇文家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想让你上书父皇求他重新审理此案。"
他似有难言之隐,生生地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我见他有所动摇,又继续说,"我知道你有难处。这些日子我为了舅舅四处奔波,才知道有些事情远非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咱们撇开公事,就谈私情。父皇为翁为父从未亏待过你和姐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纵使他有过错,你也不该像一般的朝臣那样作壁上观,冷眼看着他在不知情地情况下铸成大错呀。大隋不仅是国,也是我们的家;父皇不仅是皇,更是父,唇亡齿寒的道理还用我来教你吗?"
"德馨,别说了。"破旧的木门被推开,德卿走进来,深深地看了宇文士及一眼,拉起我的手柔声道,"看你一天心不在焉的,我就知道肯定有事。其实刚才你提起萧笙的时候,我的心里也很难受。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而我却连过问的勇气都没有。自大业初年以来被杀的朝臣,太常卿高颖,尚书宇文弼,光禄大夫贺若弼,上柱国李敏,他们哪一个不是德高望重,可就是这样,惹恼了父皇不还是那个下场。有些话,士及不敢说,可我不能不说。照理我们做子女的无权评判父皇,可是这些年来有些事情也做得太过了。水至清则无鱼,哪朝哪代都免不了出几个粉饰太平的奸佞之辈。可若是倾朝皆是这样的人,那只能说是为君者的过失了。你未出深宫,不知外面的局势。岂止是河间,如今山东,河北早已是哀鸿遍野,草寇遍地为王。他们会不知道?恐怕只有父皇被蒙在鼓里吧。"
"德卿……"宇文士及拂手制止,略带戒备地看了我一眼。
德卿安抚地回视,深深地看着我,"没事,我信得过德馨。连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她都能恪守秘密。更何况是我们。你也别怪他,实在是这些年出了太多的事情。眼看着身边共事的人死得死,贬得贬,潜移默化间也就养成了这个谨慎的性格。"
我微微颌首,心里像生了一个泉眼,向上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几乎要窒息了一般。
"我并不知道竟是这样的,刚才对姐夫多有冒犯,还希望您能见谅。我……不为难你们了。"我失神地推门而去,只觉得这几天听到的,看到的都想是做梦一般,不尽真实。
一路上都如坠云里雾里,只觉眼前的画面都模糊了,只有德卿的话声声激荡,被无限的放大重复,在我的耳边轮流回荡。
萧笙充满期待的眼神,杨玄感百般踌躇后下定决心的坚毅目光,父皇严肃中却包含宠溺的抚慰,德卿真挚诚恳地交谈,一幕幕如梦似幻地在我眼前放过,恍然间我竟将自己置入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
他们哪一个都是我不能辜负的,玲珑棋局似乎陷入了僵局,而我站在那棋盘的中央,进退维谷。
越过花园,如墨和云黛正照顾着杨侗和杨侑进膳,时而传来孩子如铜铃般清脆的笑声和女子柔婉如莲的细语。我低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要把低沉的情绪传染给他们吧。
烈日炎炎,如火焰般灼烤着大地,初夏旖旎火热的风姿已经初见端倪。街市上行人熙攘,偶尔走过的人也皱着眉头低声咒骂天气的炎热。
脚步一声一声碾过略沾雨雾的石路,淡紫的敝膝裙轻盈地摇曳着,清丽柔洁的芙蓉云饰忽现忽隐。
蓦然地,我竟又走到了这里。充满自然清新之气的竹子上,嵌着别致而古风盎然的行书,&39;来薰阁&39;三个字在阳光下泛着清脆嫩绿的色泽。
门前槐树开出了一簇簇白色的花朵,清幽嫣雅的槐花香时而浓郁,时而淡芬。细蕊翩落于石阶上,在空中划过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一个身着湖色寿山福海暗花窄袖夹袍的男子拿着扫帚清扫石阶上的槐花,他看到我面对来薰阁怔怔地站着,和气地笑道:"客官,进来坐呀。"
这个时辰并不是吃饭的时候,店内冷清得紧,只有几个粗布衣衫的伙计在清扫。小伙计将清澈的水洒在地上,湿气中氤氲着清凉。
老板引我入座,俯身问我吃点什么。
我环视四周,问道:"老板娘在吗?"
男子平庸容貌,脸上浮过一丝讶异,细细从头打量我。我莞尔一笑,"我是老板娘的朋友,能见见她吗?"
"当然可以。"男子温和地点点头,"请稍等。"说完挑帘入内,深蓝的布帘晃荡浮摆,牵动我的心亦在砰砰地跳。
环顾四周,店铺虽然不大却是小巧雅致,布置地古风盎然,诗情画意。壁上悬挂着王羲之的《兰亭序》拓本,加顾恺之的《洛神赋图》,还有一幅不知名的竹子画作,青色的竹子与四周的装饰相得益彰,更加衬托出店面的文赋风味。
"是要见我?"女子柔韵动听的声音传来,我正襟端坐,朝满目惊讶的她微微一笑。
"公……"我轻轻摆手,止住了她即将出口的话语,谨慎地看看四周。她低声道:"请到里面说话吧。"
女子深蓝流墨錾珠长裙曳地,转身之际裙裾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我和一脸探寻不解的老板紧随其后,登上竹板楼梯,又来到了那天我藏身的闺房。
一进门,女子便俯身下跪,"民女韦珪参见德馨公主。"惊诧不已的老板回眸看了我一眼,随即机械地跪下。
我微笑道:"起来吧,这里不是皇宫,不必多礼。"
韦珪妩媚的双眸中流转着不可置信的神彩,唇边带着盈盈笑意,"那天不知公主身份,多有得罪,还希望公主不要怪罪。"
我亦浅笑着摇摇头,"不知者不怪,再说那天老板娘也没有对我怎么样。"
"不知公主今日大驾光临,有什么事情吗?"韦珪递上一盏茶,在我的示意下,他和老板一同坐下。
"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韦珪抿嘴轻笑,向我介绍他身边的男子,"这是我的夫君,李珉。"
在我的眼中,这位李珉与韦珪非常不般配。韦珪妩媚大方,举止娴雅,容貌出众,走到哪里都像是夺目溢彩的夜明珠,让人无法忽视。而李珉则是相貌平庸,举止亦平庸,言谈间没有丝毫与众不同。可是看他们琴瑟和鸣,细微间却也是和谐默契,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眷侣。
李珉?这名字有些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过。我低首沉吟片刻,眼前猛然一亮,"这位可是户部尚书李子雄的公子?"
李珉惊喜道:"正是草民,没想到公主对于家父如此熟悉,连他有个不成器的儿子都知道。"
我轻笑道:"那么二位肯定是这个月才成的亲吧。"
"是呀,公主如何得知?"韦珪问道。
我眼底的笑意更浓了,从一进来薰阁我就觉得这位老板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样细细一看,才想起来,那天云黛给我看的画像里也有他的一张。现在想来真是机缘巧合,若是我选中了他,那么天下岂不是又少了一对佳偶。可换句话说,就他这平庸碌碌的相貌,当时的我即使注意到也必定是看不上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