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珀道:“月儿,我知道你的心意坚定,将事情一定做到底。只望你做什么,都不要自己去,让我知道,让我陪着。”
我不太懂得为何玄珀忽然这般担心,原并不觉得自己做事有什么不好,我打小有主张,自己拿主意惯了,娘亲从来不约束我,纵着我每想到什么就马上兴致勃勃又新鲜无比地去做,后来在荒陆走卦时亦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我总觉得这样的行事方式更好,因为我太随着性子,若不小心惹了麻烦也不至于牵扯别人。然又不想拂了玄珀的一番好意,便随口答应道:“好,你最好改名叫玄雪,这样我一对丫环就成双了。”
玄珀却似乎依旧不太轻松,从我手里拿过鲨骨伞撑着,一路无话到了百禽林。
我原打算静悄悄地进了百禽林找太引,这样事情不管能否问清楚也不会引起太大动静,却在离百禽林还有些路的时候,就看见前面声势浩大的迎接队伍。
我瞧见站在队伍最前面的点绛,浑身上下妆扮得金光闪闪直耀人眼睛,身上扑的香粉在几百米开外都能闻得见,又并着后面几十米排开的众多伺官奴仆,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早知道还是自己来的好。”
玄珀掩着不耐烦,道:“我们早点找机会去问了太引便回去。”
点绛远远看见玄珀,早按捺不住满心的欢喜要奔过来,若不是我在旁边,大约就要一头扑进玄珀的怀里了。
玄珀并不拿正眼看她,收了手里的鲨骨伞,跟在我后面,在迎接队伍中间打开的直路走进百禽林。
玄珀到百禽林来本就是件大慰莺王的喜事,又因着冰川在宇内的地位与辈份,莺王将我礼为上宾,一时间本是为着件要私下处理的事情来这里,却变成了百禽林百年不遇的大事,莺王早早备下隆重筵席,兴高采烈地候着。
我最没有心思应付人,莺王并着一干神官轮番来敬酒,我举了第一次酒杯便不想再动。玄珀坐在我旁边,一杯酒也没叫我喝,从我手里拿过杯子,对着前来敬酒的人道:“月凉神祗不胜酒力,你们礼到即可。”随即将酒倒入自己喉里,对来人不再理会。
点绛坐在对面,一双杏目圆瞪,又不能隔空飞过来,正恨恨地拿筷子戳着面前的烤肉。
我转脸看看身旁的玄珀,确是长了张明润俊美的脸,鲛人一族是宇内最为貌美的神族,一双飞凤眼最是清亮炯炯,此时看玄珀,正袭得这纯正血统,皓目下的鼻线坚挺,合着完美勾勒的唇,是有几分招惹桃花的本钱。
玄珀正举着酒杯到唇边,瞧见我望着他摇头,遂问道:“月儿作什么摇头?”
“我在感慨原来就是这样的脸叫宇内歌仙痴迷得神魂颠倒。”
玄珀饮下杯里的酒水,唇边勾起一抹笑,撑着脸看我道:“我却只想叫你痴迷。”
我亦撑起脸,情意绵绵地看着他道:“好徒儿,你再这样瞧我,点绛公主怕就要将这大殿屋顶掀起来了。”
玄珀将手里酒杯一扔,拉我站起身就往殿外跑。莺王本是出名的酒鬼,虽是几次敬酒与我不成,却也与玄珀喝了几杯,借着得意劲早在殿里撒开了怀大饮,嘴里尚呼喊着些酒令,却早已与一干神官醉得不清不楚。我们从歌舞升平的大殿中间穿过去。我跟着玄珀跑,虽能明明感觉点绛的眼火将背后烧得火辣辣,心里却开始轻松起来。
跑出去很远,直至再也听不见丝竹人语嘈杂声,玄珀才停了下来。我喘着粗气,却忍不住笑。玄珀背靠着棵巨大的墨榕,将我拉进怀里。
我却因为跑得快,仍胸膛气伏地喘着气,又不知是否跑出汗了,忽觉身子颈子都烫烫地热,叫玄珀拥在怀里,一时有些眩晕。
玄珀带着淡淡的酒气,拿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背给我顺气,搂着我腰身的力气却很大,似是能将人揉进他身子里。我有些闷,不自主地咳了一声。
玄珀才将力道放轻了些,却依旧搂着我,将脸贴近我耳边,半带乞求地低语道:“月儿,定要记住答应我的话。”
我顺过气来,便觉有些困了,又带着些眩晕,靠着玄珀的肩膀就沉沉地有些想睡,听见他问,便含糊地应道:“你醉了。”
我似是听见玄珀有声叹息,本想问他作什么要叹气,却实在困了,又因为在他怀里,始安心地放松睡了,陷入梦境前只觉他拿手轻轻抚上我的脸。
稳稳的一觉之后,我自沉睡中转醒,因周遭陌生,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得起来此时身在百禽林。
“为什么她会在你房里!”门外传来点绛不能控制的怒气质问,我才再仔细打量了屋内,原来不是我的厢房,怪不得没有见着簌雪。
“莫非我屋里住着何人,还需先经点绛公主同意不成?”玄珀冷冷地回了一句,声音并不大,想来是怕吵醒我。
昨夜里因为喝了两杯水酒,酒意上头之时又叫玄珀拖着跑了那么远的路,一时间累着竟昏昏沉沉就睡了,不知玄珀是将我抱回了他房里,才惹得点绛大清早便在外面叫嚷。也不知是不是命里与点绛犯冲,她总能恰好地寻着我歇息的时刻出现,叫我时常能准时感受清晨的美妙。然话说回来,从荒陆走卦回来以后,那么长时间里不曾得睡过,遇见玄珀后却是一日比一日睡得好,算是补回了丢失的梦境,却只是嫌他闲来无事招惹了歌仙,歌仙息声不打紧,还替我招口舌。
我胡乱想着,以手拢了拢头发,走至门边拉开门出去。玄珀背对着门,依旧是昨夜那身衣裳纹丝不乱,抱手盘胸,神情踞傲。点绛一张俏脸带着怨气涨得绯红,咬着嘴唇望着玄珀。
听见我开门的声音,两人的注意力皆随之转移过来。玄珀瞧见我,脸色温柔下来,道:“月儿醒了?可是太吵了?”
“也到了该起的时候,还有事情要办,蹉跎太久心里亦有不安。”我随口应付着,忽略点绛丝毫不收敛的醋意十足的神色。
玄珀点点头,道:“那便往太引的殿里去罢,昨日已与他相约好,此时应已候着了。”
点绛闻言,立即问道:“你们有事要与哥哥商量?”
玄珀并不应,拿手扶着我的腰便走了出去。点绛一脸愕然,遂使劲地跺了脚,跟上前来。
太引拓拓磊落气,反叫我忽生些内疚之意。我犹豫着没有说话,太引亦有耐心,只是候着。
玄珀知我心思,便向太引道:“太引殿下,今日专程前来,只为有事相询,还望殿下不弃唐突。”
太引笑道:“依理太引要称呼玄珀殿下为兄,若知实情,岂敢相瞒,只是不知月凉神袛所问何事。”
我便将来意说明,为着不一时说得太快吓着太引,还小心地将语气说得委婉。
太引捋起袖子伸出手腕问道:“神袛说的可是这个印记。”
我瞧着太引手上清晰的两排齿痕,道:“太引殿下可记得些许关于此胎记的印象?”
太引笑了笑道:“印象当然有,还十分的清楚。只是神袛看错了,此印非胎记,而是少年时我自己咬上去的。”
“呃?”我诧异起来,“不是胎记?”
“不是。”
玄珀亦正了脸色,两眼炯炯地望着太引,等着他将话说完。点绛从旁边走近,拉起太引的手端详,道:“哥哥,我怎从来不知你有这个印记?”
太引道:“这个印记说来亦是有些故事的。少年时候,我关在百禽林最老的树渊里练功,苦闷而寂寞。某日夜里,林里忽然多了位年龄相仿的少年,面相桀骜,却双眼忧郁。我俩一见如故,遂成了相互陪伴的朋友。然那时他却神秘,只时常望向天空,却并不与我说他的故事。我瞧见他手腕上有个印记,我为着表明朋友的义气,便也依样在自己手上咬了一个。”
如此说来,那个少年才是尾宿。我心里揪紧起来,忙追问道:“可是胸膛有朵火焰图腾的男子?浓黑的剑眉,说话不多?”
太引便奇怪起来,“神袛认得他?”
果然是他,小夭的事情,或许有希望了,“后来呢?他人现在在哪里?”
太引摇摇头,遗憾地道:“后来不多久,他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也不知他此时身在何方。”
我皱起眉,静默下来。玄珀道:“月儿,别急,已经有眉目了,再慢慢找找。”
依太引的经历,尾宿是曾经在百禽林出现过,且叫太引遇上了,那么尾宿在经历完轮回以后,并没有再喝望川水,重新投到凡间去,而是还回了仙胎。然来去都没有消息,太引也没有再见过他,或是有两种原因。其一,尾宿已重新修练,但此时尚未成形,是以无法现身。其二,尾宿那时只是游魂,未找到修练的寄体,又叫幽冥神君收了回去。
我的心扑扑地跳着,越思索越不得安宁。我在屋里低着头,心乱如麻地试图将尾宿的来去理出个清晰的脉络。如今惟一的办法,便是再到幽冥神君处去打听,尾宿的游魂在不在他的手上,都能指清下一步的方向。
我打定了主意,便站起身走。因有些着急,差点踢到面前的椅子。簌雪赶紧迈两步向前扶住我,心疼道:“神座当心,你这是要往哪里去,让簌雪跟着罢。”
我没有应声,只快步地走了出去,簌雪便紧趋着步子跟在我身后离开了百禽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