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的腿依旧没好,走路时只能一条腿拖着另一条腿,踮着脚忍着疼的勉强可以走。爷爷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能下地走路,安心在屋里呆着。
可是我答应了云逸哥哥下午会去崇文馆后山那颗大树下等他的。太傅说,人不信,则不立。我不可以失约的。于是,等爷爷走后。辰时,我就拖着上腿出了门,瘸拐着往崇文馆去。
从我居住的小院去崇文馆要经过交泰殿。交泰殿是举行各种宴会的地方,平时倒是虚设着,有宴席宴会时就会安排到这里举行。远远地,我看到交泰殿前张灯结彩,崭新的大红彩绸挂满了整个宫殿门口,宫女太监们捧着东西进进出出的好不热闹。
这是又要举办什么宴席了吧?我估摸着拖着条腿,肯定得耽误不少时间。也就远远的看一眼,就转身走了。
当我赶到崇文馆后山荷花池边的那颗大树时已经是午时了,太阳火辣辣的悬挂着在天上。我出了一身大汗,小腿上的伤口因为牵扯拉动也渗出了些血丝,汗滴流到裂开的伤口处,又是一阵割心的疼。
云逸哥哥还没有到,他说好是下午来的,估计是我来早了。是太傅还没有散学吧?
我倚着树听着树上热闹喳喳的蝉鸣,看着荷花池中即将衰败的荷花,抱紧手中的小包桂花糕,想着云逸哥哥来时给他一个惊喜。
不知不觉中,蝉鸣声止歇了,天边的黑云也越积越厚,我的肚子也骨碌骨碌的叫起来了。应该过去两个时辰了,现在应该时辰差不多是申时了吧!为什么云逸哥哥还没有出现呢?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想想,我还是拖着腿偷偷往崇文馆而去。怕被发现,我小心翼翼的挪动每一步。可当我进入崇文馆时,却发现除了一个守门的老太监,其余的人都不见了踪影。或许是太傅要教骑射吧?我安慰着自己,云逸哥哥不是不想教草儿的,只是要跟随太傅去炼骑射而已。
当我沿着原路挪动小身子回去时,心中正气恼沮丧时,忽听得前方喧嚣震天,抬头看去一片灯火通明,密密麻麻的人头在攒动着。原来是来到了举行宴席的交泰殿了。只不知,又是因何而喜气洋洋?
心中好奇心起,忽然想要见见皇家宴会是如何气派的。交泰殿是内殿外院,有时宴席是露天的,就会在宽阔的院子里举行。院子外,我躲在一颗老树的树根底下黑暗的地方朝殿里望去。
我只能看见殿内一侧的情况,殿内布置得灯火通明,处处映照得金碧辉煌。案前摆放着美酒佳肴,金杯玉酿。殿内那一侧,男女老少皆有安座,应该是朝臣极其家属的席位。不经意间的一瞥,却让我惊呆了。那坐在最靠近龙椅的席位上一抹挺立的白衣身影很眼熟,模糊的脸让我看不清楚是不是我猜测的那个人。
不明白的感觉让我的心就跟猫挠似的难受。我想要看个明白,就借着身子小的优势趁着宾客进门时溜进了院子里,躲在黑暗的一角。
我终于看清了,那白衣雅然的人果真是我口中的云逸哥哥,要教我读书识理的云逸哥哥。
原来,我还是猜错了。
原以为,能在太傅授课时随意外出的应是那个王孙皇子的侍读书童才对,却不料他的身份是我不可仰望的。草儿早应想到才对,有哪家的书童能穿着如此鲜亮高贵的衣服?
云逸哥哥是能参加皇家宴会的贵公子,我是被遗忘的小宫娥,本就不相衬,为何会相见?
我以为,我会就这样离去,永远失去了第一次叫哥哥的那个人。天不遂人愿,我还是被迫出丑人前。
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一个宫廷侍卫出现将我拿下,反剪着我的双手把我拖向那座灯火通明其乐融融的交泰殿内殿。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人盯着我,我竟然没有丝毫紧张羞怯,或许这就是破罐子破摔吧!
耳边是二公主莹润的声音,她说:“儿臣的侍卫抓到一个意图捣乱太子殿下生辰宴席的小宫女,还请父皇母后发落。”
我看不到他们每个人的脸色,我却听得到每个人发出的窃窃私语,嘴巴张合阖动,溢出的都是冷漠和鄙夷。
我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高处传来,那是上位者习惯的命令语气,霸绝天下,唯我独尊。
“竟敢在皇儿的生辰宴席上捣乱。来人,拉出去砍了。”
那一刻,我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那“砍了”二字在脑袋里嗡嗡作响,不断盘旋重复,余韵不绝。
我死了,爷爷怎么办?他会伤心的,他会哭瞎了眼睛的。娘亲还没有来找草儿呢?娘亲来的时候草儿会卷在席子里被埋在地下的,娘会找不到的。
我甚至不知道砍了我脑袋的人长什么样就要死了呢!
就在我被压着要模模糊糊之中,好像听到了天籁般的两道声音。一道是云逸哥哥的,一道是皇后娘娘的。他们在侍卫要押我出去时,一齐出声喊道“等一下!”
等什么呢?是要跟草儿告别吗?还是有人在乎草儿的,有人会跟草儿说一声好好上路的。想着,我就再也忍不住眼眶中蓄积已久的泪水,豆子似的眼泪滚滚滑落坠地。好想好想抬头再看一眼娘娘和云逸哥哥,可是侍卫的手臂跟铁柱子似的牢牢压着我的头。
隐约中好像听到皇后娘娘说什么喜庆日子不能见血,要皇上放了我。原来是我的血会污了这喜乐祥和呀,原来连我的血都是有罪的!
好像是听到皇上改变主意了,要罚我三十大板的责罚。正要再次被押下去时,我左侧的贤妃惊讶的捂住樱桃小嘴,呀了一声,说道,“咦!这不是柔姐姐的女儿吗?怎么会在这?”
一瞬间,四周一双双如刀似剑的眼睛都直直射到我身上。贤妃,四妃之一,和她的女儿二公主一样喜欢找我的麻烦,以欺辱我为最大的乐趣。
“哎呀!妹妹不说我还看不出来呢!可不是柔妃的女儿!瞧瞧这小脸蛋,将来指不定比当年的柔妃更倾国倾城呢!”淑妃说着咯咯的笑起来,我能想象出她那涂满大红蔻丹手指掩着红唇的模样。
我娘,是叫柔妃吗?
淑妃,是四公主和五皇子的母亲,颇受帝宠。
“母后,今儿可是允儿的生辰!真是晦气!”前方高高的地方传来一声冷哼,声音和我一般稚嫩,却是恶毒如巫蛊。
是那个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小太子殿下,他的母亲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小小年纪最喜在宫内为非作歹,经常闹得整个宫廷鸡犬不宁。很多服侍他的太监宫女不是被他折磨而死就是间接被皇上皇后赐死,是个活生生的混世小恶魔。
良久,喧闹吵嚷的宴席安静下来,无人敢说半句,高位上的那个气势逼人的威严声音朗声说,“放开她!”
顿时,我的身子一松,裂开伤口的小腿支持不住就迎面往地上倒去。倒下的瞬间我抬头往云逸哥哥那边望去,果然在他脸上看到一抹焦急伤心的神色。这就够了吧!有个人会为我担忧焦急,至少我仅仅六岁的生命不至于如此荒芜孤寂,至少还有值得我在死前露出最好看的笑容的理由。
一道凌厉狠绝的目光锁定我,一个霸气威严的声音在说,“抬起头来!”
全场的温度似乎都在下降,比地上冰凉的大理石更冷,我忍不住拉紧小衣袖,双手抱在胸前取暖。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我,依旧颤抖着身子紧紧抱作一团,不知是真的入夜太冷了,还是心凉透了。直到后面的侍卫大力的扯起我的头发,提起我本就单薄的身子时才意识到应该抬起头来的人是我。头皮阵阵抽痛,我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泪又下来了。我被迫看向那高位凛然的男人。
看着那个风姿绝世的男人,眼泪渐渐地就收不住的哗哗流下来了。他几乎符合我心中对父亲的所有想象,他就如从我的梦中走出来,变成了活生生的真人威严也慈爱的看着我。
爷爷说,我没有爹爹,只有娘亲。我不信,偷偷把纪太傅形容英雄的词语都加在爹爹身上。我的爹爹,一定是个无人能敌的大英雄。他面容英俊无双,有一张天神般的脸孔;他气势逼人,一眼便会教敌人心惊胆颤;他威严高大,所有人都对他惟命是从;他也慈爱济世,会把我抱在怀里哄我开心。
可是,他为什么会用一种要吃人般凶狠表情看着我?仅仅是一瞬间,我就清醒过来了。他不是我梦中仁慈又威严的爹,是尊荣高贵无人可及的一代冷厉帝皇。
他的表情高深莫测极了,是我不能理解的复杂深邃。
我以为,他一定会杀了我的,毕竟我破坏了他最爱的儿子的六岁生辰宴席,可是他却移开了在我身上的目光,挥手让我身后的侍卫退下,对我说,“下去吧!没有下一次!”
声音冷硬漠然至极致,没有半丝人气,没有丁点感情。
我不敢多说,反正再待下去,谁也不能保证是否还能安全回去见爷爷。磕头谢恩之后,我正要拖着疼痛的腿走出不属于我的宫殿。皇后娘娘却从位子上拖着长长的曳尾精美凤袍来到我的身边。把一包用手绢包着的精致糕点放到我手中。她的手莹白纤细如美瓷,庄重美丽的脸上满是慈爱的光芒。
她用温软呵护的语气跟我说,“今儿个是皇儿的生辰,拿回去吃吧!”
“谢谢皇后娘娘赏赐!”我谢恩的话脱口而出,没有半丝犹豫慢怠。
她脸上的表情一愣,似是有点不敢相信。
人人都只道是小小宫女感谢仁慈宽厚的皇后的恩德,只有我知道我对皇后娘娘的奢侈期望彻底消失了。
没有被她发现太子暗中找我麻烦之前,她对我的态度是冷冷淡淡的,没有六宫中其他的嫔妃那般刻薄狠毒。
宫中众所周知,皇后娘娘对太子是宠上了天的。就算是太子要天上的星星月亮,皇后也会尽其所能的给摘下来。真的是捧在手里摔着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那是半年前,她偶然发现太子在御花园扇了我两巴掌,那时的她看我的眼神里满是杀气,那是嗜血凶残的野兽的表情,带着撕裂一切的惨烈。
那一晚上,我蒙着头在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宿,泪珠浸湿了枕巾。她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什么会每次见到她时就拖长了声音痴痴呆呆的喊“娘……娘”,她也永远不会知道她的脸和梦中对我笑的娘亲的脸重合了多少次。
梦,终究是反的。我的梦,该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