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步对于半夏的感情,远胜于对宋晓飞罢。
半夏却问青战:“你能让夏步幸福吗?”青战听到这话一向波澜不兴的脸上显出一丝愠怒,沉沉的声音向半夏:“谁给他的幸福可以取代你?半夏,你要妄自菲薄到什么时候?够了,你自己好好想想罢。”然后不再理会半夏。
半夏却突然好想家。她想要回家,一个能够让她蜷起来,将她安全地包裹起来的地方。小时候的半夏常常躲到黑暗的柜子里,小小的,狭仄的空间里,半夏自己的呼吸就可以将整个空间温暖起来,她就蜷缩在里面,柜子门关不严,光从门缝泄露进柜子里,半夏常常望着那常常被拿来比喻希望的光在柜子里一呆就是一上午,一下午,甚至一整天。没有人找她,她就静静地躲在柜子里,呆呆地望着光。她现在,多想有谁,可以像柜子一样包容她,安安静静地,给她温暖和安慰。
她数着清明节距离。日子一天天近了,半夏内心对家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回家,回家,回家……她的耳边一直有着这样一个声音。人在四处飘流,面对无数未知之境,当好奇和新鲜渐渐麻木,就会渴望一种回归。为什么枯叶不肯腐烂在枝上?半夏觉得,无论谁,无论走多远,最初的起点永远都牵扯着心中的某种情愫,像一颗种子,一旦遇到适合的条件就会发芽,生长,在心里长出一片嶷嶷的对于回归的渴望。对于此,司马迁早已有言:“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无论走到哪里,家,都是最能疗伤的地方罢。它就在那里静默着,等候着,等候那个受伤的游子从远方回来,温柔地抚去她的伤口。半夏跳上回家的火车,望着窗外被抛在身后的夜色,火车正载她驶向晴朗的明天。她仿佛看见她的家就在前方等待着她,对她微笑着。“都没什么了,我要回家了。”半夏欣慰地想。
然而等待她的回归的,并不是她预想中的温暖。回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外面的阳光照耀着,是春天的气息。但室内远不如外面温暖,四处丢弃着方便袋和烟蒂,桌上的盘子里一如既往地是剩菜汤,灰尘蒙了墙上挂着的大镜子和镜子前的电视柜。她甚至觉得就连她自己的身上,也是蒙了一层灰尘的。她厌倦了,甚至不想去看,不想去打扫。她放下书包,只是简单马虎地把表面打扫了一遍。
阳台上摆了太多杂物,被子在那里晒着,一堆脏衣服也搭在晾衣绳上,一件摞着一件,晾衣绳艰难地支撑着,却仿佛随时都会断开将这所有沉重的负累丢到地上。
半夏什么都不想做,她觉得自己被一种叫做懒惰的东西给抓住了双脚,它蔓延着,生长着,将她包裹在它的势力之中,她觉得它很快就蔓延过了她的全身,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了,沉沉地,懒懒地坠着。她坐在电脑前,百无聊赖地看无聊的小说,一惊一乍傻乎乎的女主人公所擅长的,除了办蠢事就是办蠢事,交几个女友,然后碰到一个又帅有有钱的王子,恋爱经过重重曲折,遭遇情敌,遭遇门户偏见,遭遇好友背叛,最后,圆满结局。半夏就不相信这些大公司大企业都有帅气多情的公子,还偏偏喜欢那些对流浪狗流浪猫滥施同情的傻瓜女生。她想起一个笑话:找男朋友,问电脑。要有车,要帅。电脑回答:象棋。要有数不完的钱。电脑回答:银行。小说里的男主角似乎都是有象棋的银行呢。半夏看那些作者,真是太厉害了,几百万几千万几亿几十亿的钱就是他(她)动动笔或者敲敲键盘的事,太开玩笑了罢。半夏蓦地想起青战家那架钢琴,打了个寒战。有钱人……半夏点开另一部,穿越,再点开一部,还是穿越。千篇一律的套路。半夏百无聊赖地看,明明觉得很无聊,无聊透顶,可是就是不想起来,不想做任何事情。知道防盗门响了,她知道有人回来了,匆忙关了窗口,换去看英文版的名著。
夜深了,他还没回来,半夏接到夏步问候的短信,偷偷回他说累了,想睡了。夏步便对她说晚安,半夏匆忙关机。半夏仿佛能够感觉得到空气里战争降至的气息。她没有想到,回到家里竟然是如此情况。她本想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对她的母亲说她很累。半夏如今只是安静地躲起来。
果然,那个男人回来,她开始指责他的不是,“让你做的事就不记得你认真做过,凡事都是跟你的肩膀说的话,你说你,正事儿不干一点,就知道跟一群狐朋狗友出去混吃混喝,你跟他们能混出什么好来?”男人便也火大,于是两人互相指责,然后就是动手。半夏听着外面沉重或尖锐的声音,无奈而惊惧地蜷着,她能够做什么?她多么想冲出去叫他们住手闭嘴,狠狠地甩他们耳光,问他们知不知道羞耻,可是,她能那样做么?那样,只会更混乱。
邻里都不管,没有人上来愤怒地敲门曾经有过,但那个男人冲进厨房提了菜刀出来跟人大吼大叫。人都不屑于跟这样一个疯子计较了,闹就由他们闹罢,谁管他呢。就像宿舍里杨悦琳常常说的“谁在乎谁的感受”。半夏却觉得耻辱。每次,她都是低头快步走过小区门口警卫室,低头快步走过楼梯上碰见的人。耻辱就像是烙在身上的烙印,像是刻在脸上的刺青那对待奴隶和罪人的手段刑法,黥,被用在她的身上。她是生来带着耻辱的。她恨,却更多地是接受,无可奈何的接受。
去年的夏天的一个晚上,两个女人来敲门,看到半夏一怔,而后问那个男人是否在家,半夏回头看了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一眼,开了门。那两个女人进门,坐下,叫“哥”,说过来串门。半夏回到自己房间,瞥见那两个女人暴露的穿着,她觉得奇怪而厌恶。后来,她知道,那天扫黄,附近街上那家酒店被查。夏天的晚上,那么多人在楼下乘凉!她听说那两个女人仓皇逃往这边时,路人皆指指点点,他们会说什么呢?半夏恨不得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血液里都是肮脏的因子。那个男人让半夏去给他买烟,买酒,她多么想拒绝,然而不能。她屈于他的淫威,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她恐惧,恐惧阳光,恐惧他人的目光。可是这些怎么能躲得开?她一度想要死,只是犹豫着,在生的边缘徘徊,唯一的希望就是开学,她要离开这个男人,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城市。
为什么要回来?明明已经逃离了。还不如不回来。
“这是梦啊,半夏。”每每遇到使她困顿难堪痛苦的事,半夏就告诉自己说:“这是梦啊。”梦里的事情有什么要紧的?她就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手段免使自己被痛苦吞噬。然而现在,她审视自己的存在,发觉自己的世界是如此混乱。她的内心不是一个王国,而是一片废墟。如同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战争,已经伤痕累累了,再经不起折腾。她的内心王国如果还算得上是王国的话子民们已经死死伤伤,幸存者也毫无希望。没有秩序,没有规则,一切出于混乱之中。她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面对这样一片废墟,她需要清除这些垃圾,重新建立一个新的王国然而这一切,如此困难。
混乱。混乱。混乱。她什么都做不到。无奈让她感到愤怒,愤怒又让她绝望。她试图拯救自己,可似乎根本做不到。她的世界是倾斜的,是扭曲的,而且一直在扭曲,扭曲……到处充斥着呻吟,尖叫和狂笑。
她要抓狂了。她想叫,尖叫一声,让声音带着她的灵魂逃,逃离这具身体,逃离这个世界。可是她叫不出来,她甚至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想象着自己在尖叫,大声地叫出来,震得大地和天空都颤抖。想象。
她跪在地板上,蜷缩着,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颤抖,越抖越厉害,无法克制。
响亮刺耳的连续的耳光,痛苦尖锐的谩骂,沉闷的身体碰撞墙壁的声音,忍痛的带着哭腔的诅咒……半夏脆弱的心剧烈地疼痛着,不是利刃划过的疼痛,是谁长长的尖锐的指甲深深地插入她的心脏,生生地往下撕扯着。她知道,是那个男人甩了她耳光,并抓住她的头发在把她的头往墙上撞。“混蛋啊……畜生……”半夏咬着牙,诅咒着。她从来不曾反抗过他,她被他按在床上用皮带抽打的疼痛她还记得,被她用竹条打而不能够哭出声的疼痛也还记得,被他一脚踹出去碰到桌角在额角留下的伤疤依然隐约可见……她从来只能顺从地接受,否则便是更凶狠的打骂,只是,如今还要继续接受,继续顺从下去么?
他是一头野兽吗?他还要发狂到什么时候?难道她和她注定一辈子被他压迫着,承受着这样莫名的耻辱吗?她不要,再也不要,如果一定要将这样的耻辱继续加于她,那么不如死。“等死”,莫如同归于尽。
半夏打开门,大吼:“够了!你还知不知道羞耻?”用尽力气吼出这样的话,她夺门而逃。是,逃。她以为她可以拿起什么狠狠地向那个她痛恨的男人砸下去,甚至甩他耳光,然后让他滚,滚出这个家门,然而只是吼出那一句话似乎就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勇气。冲出门去的时候,那个男人似乎是要追上来打她的,大概是被女人拉住了一定是的。不过他还是狠狠地甩过来一只被子以发泄他的怒火,杯子里的冷水和碎片溅到了半夏头上,有块碎片在砸到门框后飞溅出去时划过半夏的眼角。血就流出来,不多,却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