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极观,五重楼上烛火摇曳。
夜玄瞳身子后仰,倚入软榻,手执一本闲书,侧脸看向窗外,夜幕沉沉。她双眸微闭,清俊的面容平静,好似在沉思又似渐渐睡去。
“啪”的一声,她手里的书掉落在地,她倏然惊醒,人从懒洋洋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楼梯间响起轻盈的步子,伴着一股浓烈的奇香,渐渐靠近。
一个妙曼身影在水晶帘外停驻,随即嘤咛声响起,“公主,我这玄极观住得可习惯?”
“习惯,这软榻是我这么多年躺过最惬意的。”夜玄瞳朝帘子外的身影鄙夷地投去一眼,慵懒着腔调回道。
出云端着食盒走进来,里面放着一杯水,一碗粥和一碟藕片。
“公主,这是出云亲手为你做的。虽清淡了些,不过很适合素食的我,不知你也喜欢吗?哦,一个女子若要保持肌肤白嫩细腻,不生褐斑,我觉这些很适合。这水不是一般清水,是取终年积雪的天峔山山巅的寒冰融化而得,喝了保管冰清玉洁胜似雪;这粥虽是白粥,但里面含的货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是上等珍珠米配上冰山雪莲熬制而成;还有这白藕片,看似白藕,实则是……”
“够了,出云你喜欢的未必是我喜欢的,顿顿如此也不嫌太过清淡。公主我要开荤,我要大鱼大肉,我要山珍海味,我要鱼翅熊掌……”夜玄瞳大声叫嚷着,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公主,出云是道家人,不能开荤,那些猪鸡狗牛羊马兔是有生命的,我不能杀。”
“哼,出云你说畜生不能杀?当年,你射杀我母后养的雕还吃下肚是怎么回事?”
“那时,出云还不是道士。”
“你杀了常乐和两个婢女又是怎么回事?”
“我恨人不恨畜生。”
……
夜玄瞳朝出云冷冷笑了,与逻辑凌乱的他谈逻辑辩生死真得好好考虑。她长长吁了口气,道:“你搁下,我会吃。”
出云掩袖轻轻一笑,道:“公主,出云放了些东西在里面,你可要当心了。你猜出云放了什么东西?泻药毒药麻药避孕药堕胎药壮阳药发情药……嗯,还有什么药,让我想想……”
夜玄瞳在出云托腮冥想之时,已端起粥碗大口吃了起来。
出云忽一侧眸看见她吃得甚香,不由叹了叹气,他真后悔没放点泻药在她碗里。
夜阑更深,玄极观如雕琢的玉佛静静矗立在夜色中沉睡。
一蓝衫男子手持莹白帛扇站在玄极观大门前,一双眸子如琉璃般通透,好似世间万物都能被其看透。
出云着玄黑宽袍,眸用黛笔描画,唇抹口脂,玉脸含笑。
他如鬼魅般悄无声息落在蓝衫男子身后,道:“扇侠路莫知,不知是哪阵风将你吹来,贵人临门,有失远迎。”
路莫知侧身看出云,对他女子家扮装不以为怪,而是紧紧盯着他手里拿的九曲银蛇鞭。他心不由得收紧,这鞭子不属于他。
“出云,听闻你将迦嵝公主囚禁在玄极观,此事是真?”
“路莫知,你怎知迦嵝公主在我玄极观?这事连皇帝陛下都不知道,你怎知道?真是怪了,怪了。”出云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出云,交出迦嵝公主。”
路莫知说这话极为平静,好似迦嵝公主本就属于他,他来此索人是理所应当的。他清俊的面容看似无风无浪,但不经意间还是流露出一丝漠然冷冽的杀意,这杀意开始一缕缕充盈在空气中。
出云充耳不闻,将手中九曲银蛇鞭一抖,鞭身在地上迅速移动,很快匍匐到路莫知的脚下。鞭身萦绕如瘴气般黑色烟丝,一股股窜入玄极观的上空,顿时漫天弥散袅袅蒙蒙的黑雾,整个玄极观如堕黑色雾海。
鞭身的鳞甲绽开,发出咻咻声。
出云振臂一甩,却不想鞭头朝自己的身上迎来。他心神一凛,立马将九曲银蛇鞭朝远处掷去。
九曲银蛇鞭被他扔出一丈远,鞭身萦绕的黑雾很快消散。
出云心里冷冷笑了,没想到暮云居然在九曲银蛇鞭上做了手脚。他对鞭子下了誓血蛊,这种蛊注入鞭子后,鞭子只会效忠于上位主子死后第一个持它的人。若别人操纵它,它会反抗,甚至会反击持鞭之人。
路莫知摇了摇手中的帛扇,讥讽地一笑,道:“出云,这九曲银蛇鞭不是你的就不要拿,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便受鞭打,这真是自取其辱。”
“呵呵呵——出云若要对付你何须动鞭子,徒手便可!”
“我可要看看你如何徒手应对?”
出云伸指放入唇边一咬,中指指肚立马渗出一颗硕大夭红的血珠。他眸光一敛,拇指朝中指上的血珠轻轻一弹,血珠升入空中。当血珠落到他唇边的刹那,他轻轻一吹,体内巨大真气立马将血珠炸开无数细小如针尖般的血丝,朝着路莫知迅速窜去,发出怪异的咝咝声。
路莫知未施展过大繁杂动作,只将帛扇一展,朝空中迎来的血丝抛去。
白色帛扇与艳红血丝在空中激烈碰撞,帛扇上添满无数道落红。
“收!”
路莫知吐出这字后,帛扇似乎通灵般立马敛拢,朝他手里飞去。他抬手一接,帛扇落入手里。
出云对路莫知以扇当剑,以扇做盾的传闻早有耳闻,但未曾想这招叫百位武侠高手丧命的“凝血针”在他面前失了魄力,“凝血针”俨然成了不痛不痒的毛毛雨。
他睒视了下路莫知,对于首次遭遇强敌不免有些兴奋。
他环顾四周,望着玄极观四周林木森森的丛林,脸上浮出诡异的笑。玄极观之所以选在这偏僻荒芜的山坡自有它的道理,这里三面环山,林中长有各种毒草,他布下千年不破的阵法,无需依靠任何人便可轻易将无数闯入者困死在玄极观的大门前。
他纵身一跃,踏上玄极观的楼顶,一个弹指动作,千年不破的阵法开始悄无声息地展开屠戮行动。
林中事先埋下的机关被触动,一棵棵毒草上的叶子被一股巨大力量吸上空,然后带毒的叶子朝玄极观纷纷飞去,如黑羽掠过苍茫的夜空。
路莫知展开帛扇,扇出一股劲风朝漫天飞舞而来的毒叶迎去,毒叶被扇来的风刮得四处乱飞,好似没头苍蝇横闯直撞。一部分毒叶嵌入到石板中,一部分斜插在玄极观的墙壁上,一部分无力坠落在地……还有少部分依旧挣扎朝路莫知气势汹汹地扑去。
如果再一扇,这扑来的毒叶便瞬间落地。可扑来的毒叶在快碰上路莫知时不知为何绕开他,冲着两侧的山石射去,瞬间,无数碎石如天女散花般朝路莫知砸来。
有几颗先落的石头不是冲人而来,不偏不倚落在石板上,石板朝两侧开启,地面裂开一个大口,里面射出无数暗器。
丛林间的毒叶又开始展开第二波的进攻,无数毒叶又跟着飞来。
路莫知踮脚一跃,升于半空,周身危机重重。
他心里不由叹息,这阵法绝妙,上步衍生下步,下步弥补上步空隙,步步相扣。此时的他不仅四面受敌而且连遁地入空的机会都没有。
毒叶、碎石、暗器接连不断,将他如困兽般套住。
夜玄瞳站在五重搂的窗棂边看着,手心捏出一道汗来。
不知何时路莫知跃起的高度竟与她齐平,他漆黑的眸不带危机降临的畏惧,而是窜出一丝暖意朝夜玄瞳缓缓荡去,几欲将她冷漠的心融化。他张开双臂做出迎接状,微笑而平和地看她,笑如三月春风拂柳,而她几乎要如出笼的鸟一样朝他温暖结实的怀抱扑去,然后用鼻翼在他脸上如可爱的小兽般蹭啊蹭的。
两人相隔距离一丈远,路莫知静立半空好似天上月,唇边笑意带着优雅的魅惑,明眸似在低低诉说,我的怀抱很够温存。夜玄瞳抱臂于胸,螓首微侧,斜睨窗外人,一脸不屑,可心却扑通通跳个不停,带着怨艾的眸在低语,我不屑你的怀抱。
“路莫知,回你的落云山庄抱着你那半裸的美人,干嘛来找我?”夜玄瞳说完,“嘭”的一声将窗子重重合上。
窗外的路莫知已被毒叶碎石和暗器包裹成茧,密密实实不见半星半毫踪影。
夜玄瞳幽幽叹息,他大难临头还故作优雅,眉目传情,出云妖道设阵是该好好挫伤他的傲气。
“哗”的一声,路莫知浑身一震,巨大真气从体内释放,一把将距身一寸近的“茧”震裂,真气与“茧”碰撞发出嘶嘶声,裂口越扯越大,然后“茧”彻底崩碎开。
路莫如似破“茧”之蝶华丽而出,他双眸一凛,化为一道白虹朝毒草丛里窜去,身后的碎石和暗器紧紧尾随。他身子如掠水而过的燕,向毒草快速一冲又凌空而起,碎石与暗器由于惯性冲入毒草丛里,将埋入地下的机关纷纷切断。
出云布下的阵最大优点是步步相扣,但其间若有一步断,余下几步便跟着断。
千年不破的阵法虽叫无数人丧命,如今却有一人知晓破阵方法,要诀只有一字——快!抢在毒草丛间机关发动下一次进攻之前破坏它便可。可这世间有多少人能拥有路莫知幻化飞行的绝技,要知道机关触动的间隙只是飞花坠地一霎时的功夫。
玄极观上托腮凝望的出云一脸愣怔,红润的脸色顿时暗沉。随即,他脸上僵硬的肌肉松了松,唇朝两边不情愿地扯动,唇角挂出一个难得的钦佩笑意,手不禁地鼓起掌来。
路莫知人影一闪,窜到出云跟前,扇动着手里的帛扇。
“好身手,出云我倒是头一次看到有人此般潇洒从容破阵。路公子,你要带迦嵝公主走可以,但要看她自个愿不愿意?”出云的眸闪着捉摸不定的波光,含笑说道。
他摆出一个请的姿势,姿态谦恭,彬彬有礼。
路莫知朝他匆匆一瞥,长眉稍稍蹙起。
两人跃下玄极观,从正门跨入正堂。
出云领着路莫知蹬上五重搂,路莫知在门外犹豫片刻,出云一脚跨入。
夜玄瞳背对门,侧身斜倚软榻,一副懒洋洋的摸样。她手里端着闲书,不断翻页看着,眸光惶乱地发现跃动于指尖的书页化为一片片白蝶,绕指而飞。
出云轻轻咳了一声,细声说道:“公主,有熟人来看你了,是你的心上人哦。小别胜新婚,你和他多日未见可有干柴碰烈火的感觉?出云是识趣的人,不会打搅你和情郎难得的宝贵相见时间。”
夜玄瞳丢下手中闲书,慢悠悠地站起身,看着帘外的那抹苍兰色的身影。
这抹身影,让她霍然想起雪山顶上一片湛蓝的天,干净无瑕地映入她的眸中。她郁结的心绪似乎被这澄明清亮的蓝给扫落,心里立马如寥廓的天浩瀚的海一样无垠。
她的唇喁喁蠕动,好想将路大爷这三字脱口喊出,可皓齿一下将下唇咬住,没有吱声。
出云盯着她的脸直勾勾看去,从她波澜微动的眸中窥视她不平心绪。她眸中窜动的是情人间才有的痴与恋,怨与恨,嗔与怒,于是他脸上不由得浮出一丝酸涩。他坏坏一笑,翘起兰花指朝唇边一靠,急忙朝外跨出。
当他与路莫知交错而过时,路莫知快速说了一句话,霎时,他脸上表情大变。
夜玄瞳看着帘外身影好似木桩般不挪半步,心里不由得气恼,嗔怒地说道:“路莫知,你怎不进来?你不是打算一直隔帘与我对话吧?”
一阵劲风拂面,夜玄瞳眨眼的功夫,路莫知已窜到她身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寸。淡淡青竹味从这温润如玉的男子身上缓缓散开,烛火将他身上罩上一层袅袅蒙蒙的光晕,柔和地跳跃。绫衫上的钴蓝色菊花怒然绽放,为谁而开?为……
他,人淡如菊,很适合穿这一身绣满雅菊的衣衫。
一个很狠很猛的力将夜玄瞳紧紧揽入怀里,她一脸茫然后便是久违的如浪涌至的欣喜。她的怨她的恨她的怒瞬即化为绕指柔,颤抖的手朝他的腰部紧紧楼去。
“我不能……我不能跟你走……”她低声说道。
“你与我都不会走,该走的是出云。”路莫知沉声说道。
“那日你与那女子演戏演得很真,可惜还是被我看穿了;那日你与南宫罄对阵,我说与你已无任何关系,无爱无恨,那话是假的;还有刚才我在窗边其实想说的话是很高兴见到你,谢谢你来看我;还有我不在乎你与二皇子是什么关系,我……”
夜玄瞳将日日念叨在心里的话全都说出,心不由得楚畅快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
路莫知扶住夜玄瞳的肩膀,从怀里掏出象牙白玉箫。
“咦,这箫找到了?”夜玄瞳眸露惊喜地问道。
“嗯,这箫对你很重要,我得之必惜之。哦,瞳,这箫上刻的是朱鸟神吧?你可曾听人言若寻得沉入沙海的迦嵝需三样东西,一是迦嵝公主,二是象牙白玉箫,还有一个是暮云道长留下的藏宝图。”
“路大爷,你拥有偌大落云山庄不愁细软不愁吃喝,怎还惦记迦嵝的藏宝?”
“你想见你父王与母后吗?”
“什么意思?”
“迦嵝大殿内有两个金身像,是依照你父王与母后的模样而制,你不想看看?”
夜玄瞳一脸愣怔,神情不由变得恍惚。她在沙海见到迦嵝大殿的事已过去数月,竟没想到与父王母后那么的近,近在咫尺。
“啊哈哈——原来迦嵝大殿内真有季云裳的像!”出云一边说一边从帘外走近。
夜玄瞳双眸怒睁,朝他恨恨说道:“出云,你似乎很喜欢偷听别人说话。”
出云冷冷一笑,道:“是吗?路莫知可不这样认为哦,他倒很希望我听到你们的对话。”
夜玄瞳一头雾水,朝路莫知望了望。
路莫知宽袍随风一扬,眸中闪烁波光,神情淡然而悠远,他微微一笑,道:“出云,比起我和公主,你是最希望去寻沉于沙海中的迦嵝大殿,因为你要亲眼看见季云裳的像,你要在她面前祈求宽恕,对不对?两日后,你若将迦嵝公主的心掏出,你便寻不得迦嵝。你,是绝对不会杀了公主!现在,你是打算让公主跟我走还是将她留下?”
“你问公主?”出云嗤嗤一笑,道。
路莫知走到夜玄瞳身旁,将她再次搂入怀里。
他在她耳边低语道:“瞳,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与二皇子的关系吗?两日后,出现在祭台的人便是我。”
夜玄瞳抬眸望着他,不知其意。
路莫知淡然一笑,又说:“知道你不会跟我走,我不为难你。”
“你……”
“两日后,你我会相见。”
“嗯。”
路莫知纵身一跃,从窗子跃了出去,一抹蓝色身影融入氤氲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