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恬的手拽着出云白如雪的衣襟,竭力压抑心中的恐惧与激动,颤声说道:“出云,心,公主有颗让人长生的心,快……快将她的心挖出来给孤吃,快……快去啊!孤要长生,孤要永远地活着!”
出云轻蔑地看着衣襟上无力攥紧的手,这手苍老如枝,色斑遍横,近于腐朽。皇家惯例,净手需用三道水,这手虽在玉盆中浸过洗过,用桂香盥巾擦拭无数,可还是肮脏不堪。他抬手,如掸身上的灰尘般,将南宫恬的手从衣襟上挥落。
他笔挺而刚毅的眉宇间笼出一层阴霾,他眸中湛湛波光霍然凝结成冰,一声悠长轻曼的叹息似穿越千年而至。
“你,南宫恬活得够久了!”
南宫恬一脸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他竟直呼他的名字,他竟说他活得够久。
反了,都反了!
他连连朝后退却,唇噏动得如风中翻卷的残叶,属于帝王的威严与傲然全都风卷着残云倏然而逝。他猛然发现自己是条虫,而不是一条龙,龙应一跃千里,霸道凌厉冲破长空,宏大激荡的气势能瞬间摧毁巍峨苍山,它仰空一吼,声音萦绕寰宇经久不息。此刻,他没有信心确认自己便是纵横天宇的龙,他算什么?
他不甘,他需有力反抗,他要证明自己是条不折不扣的龙。
他朝出云走近一步,厉声叫道:“出云,你这蠢东西,孤命令你将迦嵝公主的心挖出来!”
出云也朝南宫恬走近一步,垂地而泻的黑发被劲风吹得笔直,好似蛇信一般在半空缱绻纠缠。发如细刃,拂过南宫恬的脸,竟割出一个血印子。
南宫恬捂着脸颊上一条细长伤痕,“啊喓”一声痛叫。
他急忙朝后退了几步,侧首嗔视出云,手朝他颤颤巍巍地指去,抱怨地说道:“出云,你伤了我。”
出云俊朗的脸膛浮出一抹酸涩不堪的笑,他手臂朝前胸挥动,宽展的袖如鹏鸟的羽翼翻飞。一条白练如电,以人眼无法捕捉的速度瞬间从宽袖中飞向南宫恬,在他脸上的伤痕处如蜻蜓点水般掠过,然后那道伤痕奇迹般消失。
南宫恬见出云一出手,便温柔地治愈好脸上的伤痕,人立马如弃狗般见到旧主,欢快地朝他跑去。
“站住,南宫恬,你给我站住,不要靠近我。”出云没有看南宫恬,而是转身看向前方苍茫的铁青色云际,眸中无法兴起任何颜色。
“什么?出云,为何孤不能靠近你?”南宫恬止步,疑惑地问道。
“因为你很脏。”
出云说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没半点犹豫,语气无厌弃之意,就好似南宫恬是脚下一块极为平常的污渍。
“脏?”南宫恬更加疑惑了。
“是的,你肮脏无比!”出云声如沉雷,翻滚着,涌进南宫恬的耳朵里。
“你……你什么意思?”
“南宫莫愁,南宫莫愁……”
南宫恬听了这话,脸色一沉,转瞬间那张清癯的脸落满寒霜布满阴云。每个人都有逆鳞,他的逆鳞便是南宫莫愁,他眸中织起烈焰,怒火几欲窜出双目。
“出云,放肆!”
出云嗤声一笑,道:“花敬德说得不错,你的确是个昏庸不堪的皇帝,人人都可诛杀。”
话毕,出云脸上的恬然平静如过眼之风,一掠而逝,随之凝重杀意沉淀在眸中,漆黑的眸立马显出如刀锋般凌厉的光芒。
南宫恬捕捉到他表情的迅变,身子颤抖如风中草。
“不……不……你不要杀我,你不是喜欢我吗?你不是与我有过……”
“够了!”出云大怒地喝道。
黑色如墨的剑尖跟急电般抵在南宫恬的脖子上,剑芒暴涨三丈,青霭缭绕的祭台立马如出云的旭日,绽放耀目的璀璨光芒。
“你……你想干什么?”南宫恬战战兢兢地问道,声音颤抖不成样。
出云将剑一拨,冰寒的剑刃紧紧贴在南宫恬的肌肤,剑身萦绕极具杀伤力的剑气顺着贴合处浸入到南宫恬的身躯,他立感四肢百骸好似被刀一寸寸地刮过。
出云轻声抛出一句,“你说呢?”声音娇柔而诡异。
南宫恬在这一刹那明白了什么,他清醒了。
“出云,迦嵝公主的心不能让人长生?”
“是。”
“出云,你为何待在我身边?”
“因为迦嵝公主,成人后的她一定会出现在大汉国的皇宫,为了复仇。”
“哼,你等她?”
“是。”
南宫恬一脸凄然,在这刻,他才发觉自己才是天下最愚昧的人。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在忏悔中,对南宫莫愁的忏悔。除了她,他便没真正爱过他人,不论是花皇后,还是出云,他们只能慰藉他一时。大多他都在痛苦的千仞黑渊中沉沦,他除了能感受作为帝王的实质,其余的,诸如幸福与尊荣,惬意与安逸……他统统无法领会,他唯独领会对南宫莫愁的忏悔。
他求长生,其实他更愿求死。
生,生得久,只为忏悔。
他身体轻飘飘的,他感觉自己的肉,骨、筋统统剥离躯体,他俨然成了具空皮囊。他的手一点点挪到脑袋上,将高高的笼冠一把摘掉在地。
“杀吧,你杀吧……”他的唇喁喁在动,忽而他低垂的脑袋正面看向出云,又补问了一句,“出云,你难道不喜欢孤?你为何要杀孤?”
“因为……”出云的声音在颤,他澈冷明丽的眸噙着琉璃光,光芒跃动间,波澜滚滚。他眨了眨浓密的睫毛,继续又说,“因为出云是迦,嵝,人。”
“啊哈哈哈——哼,你配当迦嵝人?你配当吗?你亲自葬送了自己的国,你比孤还要可悲,你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人!”南宫恬大笑着说道。
“我和你都可悲,是的,今日不如叫我送你先走一趟!”
南宫恬冷眼看向出云,眸中带着临死而无畏的坚决。
祭台上,杀气腾腾。
祭坛东门处,枪戈交接,众兵嘶吼,弥天血色映照得黛青色天宇妖艳而诡异。
南门、西门和北门又涌来大队人马,花家的子孙正领兵气势汹汹地涌来,距离祭台只有数十丈的距离。
衣甲鲜明,战马雄壮,旌旗如云,长枪林林,三面逼向祭台,眼看便一举斩杀南宫恬的脑袋。
夜玄瞳冷眼看着祭台上的南宫恬与出云,半步未移。
耳边响起的嘟嘟马蹄声,兵器交接的撞击声,将士奋勇杀进的吼声……统统被挡在耳外,她便是战火硝烟中一朵洁白无瑕的百合,迎风招展中毫无保留地绽放傲人清丽的风姿。
哗!
一个人影在祭坛上空掠过,快如奔雷,轻如惊云。他跃过的身影后带出一道虚幻的光影,半空好似拉出一道白练,阴沉欲坠的穹顶被这道突现白练撕裂成触目惊心的裂痕,这抹身影惊鸿入眸,无人不翘首迎望。
白练一收,见一人凝立在祭台中央的凌云柱上。
红衣银甲,姿态翩然,长刀一落,切碎沉郁的天色与氤氲弥漫的杀气。
脸上的金色面具在侧首间绽放耀目如赤日般的金灿灿光芒,这一瞬间,众人几乎认为是大慈大悲的佛陀降临人世,倾洒来自圣域的佛光。这一刹那,众人膝部机关被触动,几欲跪倒在地,虔诚膜拜,忏悔人世罪孽,乞求宽恕。
很长时间,世界归于平静,回于鸿蒙。
静,静得诡秘,只听见心跳与出气声,只看见众人眸光被一魔力牵引,眨都不眨地盯向凌云柱。
少顷,士兵们大声叫嚷起来,兴奋起来,悲泣起来……
“二皇子!是二皇子!没错!”
“真的,二皇子来了!”
“二皇子!”
……
祭坛的安静立刻淹没在喧嚣声中,再也无法恢复。
众将士激动,最激动的莫过于南宫恬,他看着这个在自己错误中诞生的皇儿,心被刀子一丁一丁割了下来。他掩面而泣,委顿于地,身体承受不住内心巨大的惶恐悲伤,剧烈地以极为夸张的颤抖在起伏。
“我的尧儿,父王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
夜玄瞳淡然一笑,抬眸看着凌云柱上傲然站立的二皇子。两目交接,一个眸光如夜,黑浪层层翻卷,找不出任何感qing色彩,或许有恨,一个眸光如昼,暖意脉脉畅流,能瞬间抚平世间任何寂寞冷酷的心。
在夜玄瞳眼里,凌云柱上的二皇子的确如神般存在,睥睨人世,清傲绝尘。
在二皇子眼里,凌云柱下的夜玄瞳如战火纷飞中的玉蝶,翩然轻灵,风华绝代。
两人久久对视,几欲忘记身处惨烈战场。
天寥廓,地广袤,战火已消。
澄澈的湖面毫无预兆地荡开一圈涟漪,那温婉如玉的男子,还有那袅娜如画的女子,携手并进湖上。彼此倾慕而笑,那笑如晨曦破云而出,如春水绕指而柔,如山风拂过翠叶……
可惜,这是场梦。
他是她的仇人,她对于脑海里突然冒出的这一刹那的奇异想法感到可笑,她怎会与他携手并进?怎会温柔浅浅去笑?
可这,对他来说,不是没有可能。
两人对视稍许,花家兵卒立马在花家子孙的号召下,气势凛凛地冲向了祭台。
“杀!”南门响起。
“杀!”西门紧跟响起。
“杀!”北门也跟着响起。
浓浓的杀意结成弥天大网,朝祭台中央扑来。
凌云柱上,二皇子举剑一挥,三千明光骑如金色利剑冲破东门,立分三股朝南门、西门和北门浩浩荡荡涌进。刹那,祭坛被铺张开的银色波浪淹没,恢弘浩荡气势只贯天宇。
三把“利剑”立马冲散花家军队,削铁如泥的水月刀似猛兽的利齿,咬断敌人手中的长枪与大刀,撕破敌人嚣张如焰的腾腾气势。
殷红的血汇入“银浪”,红银两色相交,为祭台铺上最瑰丽的色彩。
花明月、花明耀和花明宇,手持长枪朝祭台奔去,手中长枪如蛟龙,戾气暴涨。
“妖女,杀父之仇不报非君子!”冲在最前头的花明月朝夜玄瞳大喝道。
带着杀父之仇的怨恨注入长枪,长枪破空而跃,迅疾如电,凝聚在枪尖的光芒抖落漫天,碎光如星辰璀璨,夺人眼目。
枪尖所到之处,无人不惊诧,无人不避让,瞪直眼看着它刺入前面跬步不移的女子。
两丈,一丈,半丈……
间不容发之际,一道红色魅影从夜玄瞳手中直入长空,空中立有破裂声响,随即搅起一阵诡异旋风。
九曲银蛇鞭舞动细长身姿,好似悬挂云川霹雷,傲立祭坛中。
鞭身泛起极为瑰丽的如血一般的光芒,光于一刹那间如瀑般横铺祭坛,祭坛笼上一层诡异的血光。
鞭子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厉声,掩盖住祭坛上所有将士兵卒的厮杀声,众人心神一凛,猛然看见一束红色凝光乍现,无不惊悚。
“妖女,我要杀了你!”
花明月已被愤怒冲昏了头,持长枪杀进。
夜玄瞳本以为他会被九曲银蛇鞭的迫人气势所震慑,放弃搏杀的必要,可他压根就没收手的动作。
今日,血光漫天,不是人所愿!
长枪离夜玄瞳还有一人长的距离,嚣腾的红色罡风中爆射出无数血刃,长枪一入罡风阵营,便立即化为齑粉。
噗!
花明月衣甲尽裂,裸露在外的肌肤划出无数道血痕,血涔涔流下,染满一地。在他数步远的地方,便是他父亲花敬德的尸体,他跌跌撞撞地扑去,身体剧烈一颤,口中喷溅出的血足有五尺远,好似一束红绸飘落在地。
花明耀和花明宇满脸惧色,跨马扬鞭,拉紧缰绳调转方向,朝南门方向疾驰。
花家兵卒见主子望风而逃,立马丢盔卸甲,纷纷双膝着地做投降状。一时,兵器坠地的声响充满整个祭坛,不绝于耳。
出云负手而观,看着花家如纸老虎般不堪一击,唇边不自禁流出讥嘲笑意。
一场戏有始有终,华丽丽地开演,悲戚戚地收场。
有看点,但不精彩。
精彩的一幕还需他亲自参与上演,他便是祭坛上的真正主演。
他仰望凌云柱上伫立的二皇子,又放眼环顾祭台四周,看着地上血流浮撸,尸骸纵横,唇角扬起一个醉人而又诡异的弧度,一抹满意的笑徐徐绽出。最后,眸光定在他引以为豪的公主身上,笑意一滞,似幽怨似哀怜似恋慕……复杂情绪在黯如幽冥的眸中纠缠交织。
她,他的公主究竟站在哪一边?
她杀了最想取南宫恬命的花敬德和花明月,她间接护住了南宫恬的命,她是有意还是无意?真叫人惊奇。
转变在瞬息间,却也自然,连他自己都无法不承认,这是天意。
黑色剑刃依旧架在南宫恬的脖颈上,出云轻轻一拨,黑色剑刃刮破皮肉,一抹嫣红的血迹绕颈而下。
南宫恬仰视凌云柱上的南宫尧,凄厉地叫喊道:“救父皇,快救救父皇,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