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啦!这柴堆得不够高,本宫要矗立云霄,本宫要做王母娘娘!”
“本宫要浴火重生,重生……”
“快!快把柴堆加高,加得高高的。”
……
绮鸾殿中央,花皇后站在如山一般高的柴堆上,朝下面捧着柴木的婢女与太监大声呵斥。她头戴凤冠,身披霞帔,浓妆艳抹,高擎手中火把。
她已从前来通报的人口中得知,她的大哥花敬德已死,花家兵卒纷纷投降。祭坛的暴动一熄,便意味二皇子会率领明光骑奔赴绮鸾殿,将她统统围住,找她算清一切旧账。
她,大汉国的皇后,现今是一只囚鸟。
她冷然而笑,与其被二皇子问罪赐死,不如自己结束性命。
她泪水涟涟,迷蒙的双眸再也看不见巍巍耸立的绮鸾殿,脑海里逐渐现出南宫罄的模糊身影。
南宫罄,母后一错再错,终将自己性命搭了进去,有痛有怨有悔,便随这具躯体在大火中焚毁。
她咬了咬唇,毫不犹豫的将火把朝柴堆下扔去,浇上黑油的柴堆立马噼噼啪啪地燃起,火苗从柴堆下面如蛇一般朝上直窜。
柴堆四周,几个比较忠心的嬷嬷和奴婢纷纷委顿在地,放声哭泣。
浓烟滚滚腾起,热浪汹涌扑面,皇后身体一斜,倒伏在地,不省人事。
一抹白影从空中划过,朝花皇后逼去。
众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幻影为何物,便见花皇后被一白衣女子抱着从高高的柴堆上翩然落地。
女子容颜绝世,眸光冰冷,她抱着花皇后踏上倚鸾殿的白玉石阶,夹道而站的宫人们表情由悲转为惊惶,纷纷跟在女子身后观望。
女子白裳在台阶上如瀑般朝下缓泻,风撩拨裙裾,掀起一波波的浪花。她清然飘逸,高贵如斯,众人好似看见高山之巅为苍生黎民祈福的圣女。她脚步一停,侧身的刹那,眸光清冷地朝身后尾随的“崇拜者”一扫,众人立马收住脚步。
一个太监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踏上台阶,与女子对望,道:“撷玉,你……你为何违背皇后娘娘的旨意,为何救她?”
夜玄瞳清浅一笑,道:“窦公公,其实你是二皇子那边的人,你是不是很希望皇后娘娘死在大火中?”
窦公公的金鱼眼瞥向一边,双唇喁喁颤动。
“我救她是因为一个人,南宫罄。这世间最伟大最无私的爱,便是母对子的爱,只可惜皇后娘娘不知,子不屑她付出的努力,子只希望她好好活着便可。什么皇位什么万人之人什么大汉社稷,南宫罄统统不屑,他若真在意,当年就不会犯傻去触动皇帝的逆鳞。他不是傻子,他亦不是世间最聪明的,但他确是世间最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爱他的母后。”
一个清脆响亮的掌声在倚鸾殿的上方响起,众人循声去看,见南宫罄不知何时站在殿檐边,身躯凛凛,一身雍容华贵的紫袍在风中翻卷。
畏罪自杀的母后不明白罪不至死,她所作所为会得到太子殿下的原谅,前提是花敬德谋反与她无任何干系。
他虽不是太子,但作为白国的王,尽忠尽责。大汉国西边的西蛩国多次骚扰进犯,他率领三千轻骑深入西蛩国京都爻城,伐敌无数,逼得西蛩国的王下跪求饶,毫不留情灭了西蛩国由西入侵大汉国的奢想;他缩减官员的数量,减少对官员俸禄的支出,减轻财务负担;他深知百姓温饱便无动乱,大力发展白国农业,兴修水利工程;白国各州县都有义仓,逢到饥荒,便开仓放粮……
或许他做得再好再努力,即便得到全白国百姓的爱戴与尊重,却得不到大汉国天子的承认。这不在于他是否偷看天子宠爱的淑妃更衣,而是他从骨子里就不喜欢这个儿子;他潇洒不羁是忤逆皇威;他与文臣辩驳不叫才华横溢,是目无尊长;他与武将谈治兵打仗不叫忠心护国,是窥觊军权以待他日谋反博上位……
也罢,这帝王之路毕竟是世上最险之路,万仞深渊,一线浮空,尸骸积山,血流成河……既如此,他选择退出。
不屑帝位,不屑皇权,不屑父皇鄙夷而又打心底敬畏的眼神,不屑宫人无法理解他内心宏伟志向只会一味讥嘲的笑……甚至不屑天下负他!
但,他不能不屑他的母后和他深爱的夜姑娘。
可笑,他曾许诺,此生无羁。
人,到底是凡人,他无法做到无羁。
为了挽救母后的命,他即便剥去白王的封号,他也必为之挺身而出。若幸运,他便能带被贬为庶民的母后一同回白国,从此母子相依,不离不弃。若更幸运,他还能带心爱的女子一起走,坐看浮云舒卷,卧观日月升落。
他一身劲装,墨发用一根紫色丝带扎紧,高束脑后。倚鸾殿上长风啸啸,一头顺滑如绸,黑如墨浸的长发恣情漫卷。今日,他钟情的紫衫没有绣上葳蕤盛开的栀子,或许如栀子般的男子不愿让纤尘不染的花沾上一滴血。
他飞身跃下,身姿舒展如翱翔的鹰,准确地落在夜玄瞳的身侧。
他朝夜玄瞳手里青丝凌乱的母后瞧了一眼,脸色极暗,莹亮清透的长眸立马罩上一层迷蒙的雾霭,柔波浩荡。
“美人,谢了。”话虽简单,但诚意至深。
夜玄瞳望着此刻面容肃冷而俊美的南宫罄,忽觉他天生有种凛然为尊者的气度。纵然,他有过荒诞无稽,有过遇到情敌时的杀伐之怒,这些不过是草蛇灰线,浮脉于千里之外。他与二皇子同为大汉国耀眼而夺目的星,是令她尊重的少有男子。
她的唇扯了扯,却扯不出一个艰难的笑。南宫罄大概不知他尊敬的母妃害了她至亲之人,她便由此寸步难行。
“南宫罄,你还记得送我去落云山庄吗?我欠你一个人情,现在将它还清了。”
说毕,她郑重地将花皇后朝他跟前送去,他身子凑近,接过花皇后。
“你是迦嵝公主?”他问。
“你知道了,原以为可以瞒你很久。”
“你,为何不早点跟我说?大汉国给你带去的痛苦,我南宫罄一人来弥补!你跟我走,去白国。”
“我走得了吗?”一个极为凄切的声音在南宫罄的耳畔萦绕。
“能!”
南宫罄朝腰际的御龙剑看去,碧色的剑光从剑鞘中隐隐溢出,如雾丝般绵绵不绝扩散在他身侧。
“你为我做得够多,你适可而止吧!”夜玄瞳冷眼瞥了下御龙剑,正色说道。
南宫罄的脸覆上冰霜,不由得怃然笑了。
他能为她争取什么?争取属于迦嵝公主的尊严,抑或是彻底的自由?他真傻,傻得可怜又可悲。或许比他更可怜可悲的人是夜玄瞳,她错将他的真心当成不值钱的贱物踩踏在脚下,打击他一次次看似调戏不正经地追求。
唉,南宫罄够了,真的是够了!
她几欲咆哮,逼迫他从她面前消失,消失得此辈子不再相见。
她白皙纤细的手缓缓朝前伸去,抚摸他俊秀绝伦的脸。指肚沿着英挺的眉心朝下落,滑过鼻梁,停在冰凉的薄唇上。她手指顿了顿,这便是她给他最后的一吻,虽然是极不厚道地用指替唇。
她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栀子般的人,怎能为我染血?”
这话悠悠飘入南宫罄的耳朵里,他讪讪一笑,道:“哼,若我不能为你染血,只有死路一条。你的耻,你的悲,你的伤,你的恨,就统统让我南宫罄帮你背。”
夜玄瞳使劲噙着眸中的泪,身子在颤,手紧紧捂住嘴,她怕哭泣的声音过大惹南宫罄心酸。
“够了!我是迦嵝的公主,你是大汉国的皇子,我的国被你南宫氏灭,这血海深仇怎是你这仇人来背负?这不是在讥笑我吗?你,南宫罄,有多远就走多远!”
狠绝的话从夜玄瞳嘴里如蹦珠般跳出,字字如箭撞击在南宫罄的心坎,叫他五脏俱焚,六腑俱灭,七魂与三魄俱散。
“你说的可是真?”南宫罄的这句问话连他自个都觉厚颜无耻,没有必要。
夜玄瞳颔首轻笑,不再言语,身影如云飘进倚鸾殿,疾步朝大殿后方走去。她是否走得决绝,走得笃定,走得心安理得,这只有她自己清楚。
南宫罄朝下面如木头般竖着不动的宫人们冷冷瞅去,大喝道:“来人,伺候皇后娘娘入寝。”
几个忠心的嬷嬷和侍婢急忙奔来,小心翼翼地从南宫罄的手里接过皇后娘娘,朝寝宫走去。她们步伐缓步,跟在后面的窦公公拎起花皇后逶迤拖地的长袍,躬身走着。他一个老奴,皇家的兴荣衰落,他看得比玻璃还透,皇后有此下场是她咎由自取,也是皇家人逃不去的命。
“美人,你可以不选择我南宫罄,但在你危难之时,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一句如磐石般坚硬的誓言从南宫罄的口中流出,他伸指朝唇上按去,她的指曾抚过。
夜玄瞳疾步来到关押岚的屋门前,九曲银蛇鞭一展,鞭头嘭的将门撞落在地。里面两个正在斗蟋蟀的聋子侍卫一愣,抬眸朝夜玄瞳瞧去,脸上露出讥嘲笑意。心里念道,看来她被出云道长教训得不够,今日又来挨打不成?
两人立马将手中罐子搁下,拿起身旁长枪,将枪尖对准夜玄瞳。
夜玄瞳看都不看两人,眸中波浪翻卷。
岚端坐圆鼓凳,面无表情看着脚下的地板,大约是地上缓缓爬过的一只蚂蚁吸引了他。半响,他察觉屋子有些异常,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前方陌生的女子。猝尔,他冰冷平静的眸中兴起一抹带有希冀的浪潮,他疾步朝她走去,手掌摊开在她面前。
“傀儡散,你是送傀儡散的吗?”他有气无力地问。
两个侍卫急忙冲上前,一把拎住岚的衣领朝后狠狠一掣,岚摔倒在地。两人大喝一声,枪尖一挑,凛凛杀气逼向眸藏惊讶与悲恨的夜玄瞳。
枪尖距离夜玄瞳还有半尺的距离,便见银蛇鞭噌地扬起头,血色光芒暴涨。两杆长枪在血光中化为齑粉,铁质的枪尖砰然落地。
侍卫吓得面面相觑,这女子该不会使了指物成埃的妖术?她不是人,她是涂炭天下生灵的妖魔。两人心神大乱,只敢俯首看她,她布着淡淡血丝的眸俨然能噬人,他俩不由得朝后退去,身子倾靠在立柱上,动也不动,欲与立柱融为一体。
夜玄瞳走到岚的跟前,颤抖着伸出手,道:“你想要傀儡散?你想要就跟我走,我那有很多傀儡散。”
这个谎话如刀般戳在夜玄瞳的心坎,声颤如丝游走,眼泪断线般扑簌簌流下。岚一再希望不被傀儡散拖累,要挥刀自刎,她横加阻止,口口声声答应他一定会找到蓍香花。现在,不但连蓍香花的影都没见着,还害他迷失心智,忘记自己是谁。
她的左手朝鞭身疾快地划过,殷红的血从掌心无声地滴落在地,她却感觉不到痛,因为心里的痛先于肉体之痛,痛得她早已麻木。
她犹豫,她多愁善感,她不够狠心,她磨磨蹭蹭……她害死他了!
蓍香花,北域大漠曾出现过。
那朵迎着晨曦第一束光芒盛开的花,还来得及挽救岚迷失的心智吗?
即便找不到蓍香花,她和岚死也得死在寻找的途中。他俩必须回大漠,大漠是曾经的故土,有要找的蓍香花。
“走,我们去寻蓍香花!”她以命令的口吻说道。
“不,我要傀儡散!”
“蓍香花比傀儡散好,你不想要?”
岚将她伸出的手打掉,身子朝后缩了缩,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沉声说道:“骗人,我只要傀儡散,你有吗?你有就先拿一个给我看看。”
夜玄瞳的月眉蹙成一条直线,手朝袖子里抹去,掏出一瓶事先备好的色同傀儡散的药散。她将瓶在岚面前晃了晃,岚立马如狼般扑去。他夺过瓶子,将药散朝嘴里急急倒入。
“你跟我走吗?”
岚微微皱眉,感觉药散与平常有些不同,带点涩味。他右脚朝前送了送,满脸阙疑地看着夜玄瞳,犹豫着。
“这瓶傀儡散时间搁久了,我那还有刚做好的,你想不想要?”
岚点了点头,夜玄瞳一把拉住他的手,急忙朝外跨去。
泪水在眼眶里转着,几欲又成断线的珠子落下。
该死,不许哭!
这辈子的泪水怎流个没完没了。
为避免倚鸾殿正门有增兵迎来,两人便从后门走出。
两人一路疾步走向午门的甬道,却不知午门外早有重兵把守。午门是内城门,有皇城禁卫军看守。过了午门便是东曜门,东曜门是外城门,东山营地的两万人马早已集结在外。他们披盔贯甲,腰佩韧剑,手持长枪,只等一声令下,便蜂拥冲入宫城。
嘭!
九曲银蛇鞭一挥,午门上的铜钉被抽瘪下去,红漆从门上纷纷剥落。门外,三百禁卫军被落在门上的如雷鸣般的重击声所震慑,纷纷握紧手中佩刀,长枪和长弓,准备迎击。
一股肃杀的气息笼罩在午门外的上空,如狂云般暴躁涌动。
三百禁卫军屏气敛息,洗耳聆听,等着午门上的巨响再次如雷响起。
阵阵阴风从午门的缝隙中咻咻涌来,吹干禁卫军额头与鼻翼上渗出的汗,也吹凉他们奋勇冲杀的如烈火般的士气。
轰隆!
三百禁卫军等来的不是简单的击门声,而是惊骇地看见一尺厚的午门重重摔落在脚下。这门坚如磐石,硬如铜墙,怎如此不堪一击?要知这门在上次雷王之乱中,用撞城锤都未能撞到,今次怎会轻易倒下?那只有一个可能,有大力神者在对面使出撼天摇地之力摧毁午门。
众人抬眸,心中大浪翻涌浓云积山,于惊悚中去寻大力神者的身影。
静,静得众人如堕千仞深渊,静得众人都能听到铁枪铮铮响动,弦上的箭矢嗡嗡低鸣,刀刃铿然声起。
血红色的光芒如开箱的宝藏猛然射出冽洌光华,刺痛禁卫军的眸,映照在他们的铠甲上,如红霞般绚丽绝伦,美艳无双。
一抹白如天山雪的身影从模糊变得清晰,映入禁卫军的眸中。这道影洁净无瑕,不被尘世污垢所侵染,这影属于饥渴的行者于大漠中发现一片久违的绿洲,这影属于将士东征西伐中不经意间所瞥见的虹……
女子身姿窈窕,静立如荷,徐步如云,看得众人眼都瞪酸了。
禁卫军的统领张士贤走上前,大声喊道:“二皇子传令不放一人走出午门,你这女子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从北域的沙漠而来,从地狱的深渊而来,从九天直奔而来……还劳烦你自己选一个?”夜玄瞳轻蔑地看着张士贤,冷冷说道。
“大胆,你满口胡诌扰乱军心,你是从祭坛逃走的迦嵝公主,众人都知迦嵝公主手里有根银鞭。公主,你逃不走,你就束手就擒吧?”
“哼,你能奈何我?!”
夜玄瞳的话如雷鸣般响在众人的耳畔,众人听出她的坚决,纷纷做好迎击的准备。他们手中的大刀锋利,铁枪铮铮,箭矢上弦,只待张士贤挥臂而下。
张士贤朝弓箭兵们使了个眼色,弓箭兵立马出列,单膝跪地,高举手中长弓对准夜玄瞳。
箭镞森森,寒芒闪烁,不堪往事浮现在夜玄瞳的脑海。
牛牯岭,流云为她挡住飞蝗般的箭矢,手筋刺断……
流镜湖,流萤抛弃同门情义,持弓射出箭中箭……
落云山庄,路莫知断然拒绝见她,派出射箭手与她对峙……
今日的午门,二皇子麾下的禁卫军会不会对她下手?
二皇子,你舍得?
心底的痛搅得夜玄瞳直想抽鞭乱扫一通,掀起血雨腥风,染红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