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无伽来答那多来呀也。
南无阿利也。
婆罗揭谛室佛来也。
菩提萨多婆也。
……”
依旧是那八十八方佛,袅袅的梵音似如天上来。佛堂内清明一片,却又有如薄烟轻绕,模糊了那一双双普度众生。悲天悯人的佛眼。
女子似一株清莲,跪于佛前,挺直的背脊孤高而骄傲,却又落寞的令人心疼。
如扇的羽睫在面颊上投下了一片阴影,顾倾城轻闭双目,双手合十,那样虔诚。
不过五日,她的眉宇间只余下即将为人母的淡柔光芒。红唇微启,细碎的真言梵音轻轻飘出,汇入了萦绕于佛堂的庄严梵音。
五日前。
琴声如山泉一般流淌,唤醒了她沉于黑暗之中的意识。顾倾城睁开眼,由着视野自模糊逐渐清晰,她眨了眨眼,惊讶的发现自己此时竟是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内。
她慌忙起身,却又因为动作太过猛烈,而引起了一阵晕眩。
“落……?落……?”
尝试着喊了几声,却没有人应。顾倾城只记得自己当时伤心欲绝,转身离开江府,却在走到江府门口时,双眼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身上,还穿着回江府时的衣裙,精致的绣鞋整齐的摆在床边,顾倾城下了床,推开房门,入目的,便是密密成林的湘妃竹。
苍翠的、浓墨的、遮天蔽日的湘妃竹,空气中飘荡着清香,深吸一口,便心旷神怡。
铮——
是古琴寂寥的音色,沿着沙沙作响的风声,飘了过来。天辽地阔,碧海蓝天,滚滚红尘之中,只见那清瘦的背影,傲然而立,寂寞如雪。
顾倾城忍不住睁大了双眼,心中涌现了淡淡的激动。是广陵散,是那一曲广陵散。与那日她在法华寺所听的广林散,如出一辙。
眼前,似乎便又浮现了那个盘腿而坐的背影,那个首次撩拨了她灵魂深处琴弦的男子,她曾经以为萍水相逢,便再也不遇,却没想到……
几乎是下意识的,便移动了脚步,顺着那琴音,像是生怕破坏了那骤然激昂却又纤细至极的琴音一般,小心翼翼的,走了过去。
风摇动着密集的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知从何处飘落而至的桃花,如粉雪一般细碎落下。
落英缤纷,君子如玉。那一袭象牙白的锦袍,折射着淡凉如水的光泽。随意披散在身后的黑发连女子都忍不住要心生嫉妒,白玉簪慵懒的穿过发间,更是衬得乌发如墨。
天高地阔,竹林幽幽,顾倾城的眼中却只有那一袭白衣,一把古琴,一双修长如玉的手翻飞,宽大的广袖行云流水。
就像是,生生世世追寻,终于于蓦然回首之处,发现了他的身影。顾倾城无法解释内心满溢的感动与迫不及待,她就像是着了魔一般,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却不料,无意中踏上了冬季遗留的枯枝,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响,那么突兀,打断了琴声。
戛然而止,只余风声呼呼而过。时间如同放缓了脚步,画面如片段一般断裂、延长,最终停在了最美的那个瞬间。
男子回过头,下场的桃花眼中有着一丝淡淡的惊讶,眼角的那一刻泪痣,为那张如天神一般的俊颜,增添了几分魔魅的妖艳。
“你醒了?”薄唇微扬,温润如玉。他站起身,走至顾倾城的面前,抬起手,自然地为她将面颊侧有些凌乱的碎发捋到耳后。
“你……”顾倾城想说话,却发现嗓子干涩的甚至无法完整的发完一个音节。她抬起眼,就望进了那双如金环日食一般深邃的瞳仁之中,“你……是……谁……?”
有些支离破碎,沙哑低沉,男子看着顾倾城那双执着的双眼,先是讶异的微睁了双眼,随即,便如一弯浅月,柔和的笑了。
“燕世风,我是燕世风……”
风,卷起了两人的衣摆,于半空之中交缠,一如他们今后的命运。
……
九贤王——燕世风。
他是先皇最为宠爱的九皇子,传说他三岁成诗,五岁成赋,怀经天纬地之才,文韬武略,曾被视为整个北燕国的荣光。
更是传说,曾经他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先帝早已草拟圣旨,废嫡长子,立他为帝。可最终,在那一场宫变后,燕空烈登帝,而曾经荣华万千的九皇子,亦默默退出了争权夺利的舞台,领了一个九贤王的头衔,闲散逍遥。
一壶清茶,两个人。
相对而坐,便是如诗如画。
“多谢王爷相救。”顾倾城微微一礼,心中,对这名满天下的九贤王,多了几分好奇,却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亲近。
“不必多礼。本王也不过是恰巧经过江府门口罢了。”燕世风微微一笑,抬起手拿起桌上的茶壶,为顾倾城与自己各自斟了一杯清茶,顿时,八角的凉亭之中便满溢了茶香,“只是不知,江夫人何以会昏倒在江府门口?”
顾倾城面上的笑意,有一瞬间凝固,她娥眉轻拧,语气却是淡了下来,“王爷唤我倾城便好。”
燕世风见她面色泛白,显然是有难言之隐,心底,划过一抹失落,伴着淡淡的心疼,“若是不想说,便不说了吧。本王已经着人给江大人和顾将军捎了信,想必再过些时辰便有回应了。”
看着顾倾城眉宇间的那一抹憔悴,燕世风的眼中闪过一道冷茫。
江清月,对她不好吗……?
随即,却又烦躁的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想要平息这胸中莫名的情愫。她是他人的妻,不是他能够如此关心的。
“我能……暂时住在这里吗?”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顾倾城的脸蓦地就红了,如同熟透的蜜桃。低下头,双手不由自主的捧紧了茶杯,手指不安的摩挲着杯壁,“抱歉,我……我失言了。”
有那么一瞬间,燕世风是真的愣住了。他看着顾倾城酡红的双颊,红润的色泽散发着诱人的光晕,就像是一坛陈年的美酒,仅是香味,便令人微醉。
春风之中,他淡雅的笑容好似一抹柔和的阳光,“若是倾城看得上我这王府,就住下来吧。”
住到,你开心为止——。
那一天下午,接到燕世风消息的顾落便赶到了九王府,满是风尘的脸在看到顾倾城完好无伤时转化为激动的狂喜。
“倾城,幸好你没事——!”顾落紧紧的抱着怀中的顾倾城,贪婪的汲取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天知道,当他看到江府门口一片惨状的时候,是被多么巨大的绝望所笼罩。
想到或许他就这样再也见不到她的瞬间,世界仿佛都坍塌了。
“落……”顾倾城抬起手,轻抚上顾落的发。这个男人,这个男人陪着她一同成长,这个男人,比任何人,任何人都要珍视她。
闭上略有些湿润的眼,顾倾城想,至少,至少她不是什么都失去了。即使没有了江清月,她还有顾落,还有……腹中的孩子。
“……南无伽来答那多来呀也。
南无阿利也。
婆罗揭谛。
室佛来也。
萨婆诃。
唵。是殿都。
漫多来般陀也。
萨婆诃。”
菩提树下,释迦修道成佛。睁眼,便是澄净一片,如天如地,无悲无喜。
顾倾城抬起头,看着那一座座的佛像,平静的双目什么也倒映不出,候在不远处的小桃红张了张口,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殿外回荡起沉重的钟声,震飞了林中的鸟雀,在夕阳中匆匆飞过。
一名小沙弥似乎早就侯在了门口,他冲着顾倾城行了一个佛礼,念了一遍佛号,这才说道:“女施主,方丈在禅房内等您。”
顾倾城淡淡的点了点头,只是沉默着跟在小沙弥的身后,朝着更深处的禅房走去。她经过小桃红面前的瞬间,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却让小桃红觉得自心底生出一股寒凉,连忙垂首,亦不敢多语,紧紧的跟在顾倾城的身后。
夫人,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这么想着,她也只是低着头,不敢如之前那般亲近,小心谨慎的做好一名奴仆应该做的事情。
法华寺的一空大师,在整个大陆上都是鼎鼎有名的得道高僧。顾倾城只是向燕世风提了想去法华寺斋戒几日,静一静心神,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用意周全,甚至还动用了与一空大师的私交,只为开导她,让她不要再乱想。
一空大师的禅房,在寺院的最深处,就像是与世隔绝一般,如同万佛殿内八十八尊佛像一般,宁静却又冷漠。
房门前,站着两位小沙弥,在看到顾倾城时纷纷行礼,口中喊了一声佛号,侧身打开了房门。
禅房内的布置很朴素,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简陋。一张矮桌放在窗边,上面还煮着热茶。一空大师双手合十,闭目禅坐。听到房门开声,也仅是花白的眉略微颤动。
“施主请坐。”
顾倾城示意小桃红在房外候着,她走到一空大师的对面,亦盘腿而坐,行了一个佛礼,“大师。”
身后的房门被轻轻关上,一空这也才睁开了眼。他的眼,如同那些佛像一般,怜悯却又疏远。
顾倾城的双目变得祥和而安宁,却又在伸出,隐藏着一股蠢蠢欲动的执念。一空在内心轻叹一声,这已是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仍旧负了有人所托。
仍记得三日前,一空第一次见到顾倾城时,她眼中的怨恨执着,让他心惊。那是一双即将堕入修罗道的双眼,漆黑的瞳仁中,是嗜血的疯狂。
“施主如今,可是看开了?”
顾倾城抿唇不语,只是看着自壶口升起的袅袅白雾,也不知是不是那白雾的错,让她的双目看起来那样的彷徨。
看开?这份苦,这份背叛的痛楚,她日夜如鲠在喉,咽不下,又吐不出。又何谈看开?
一空轻轻一叹,道:“人来尘世,历经轮回,尝尽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此乃佛祖所赐李连,当以平常心待之,不可沉迷,不可入魔。”
“他人所犯之罪,却由一己之身承担,若此为佛之慈悲,那我宁可弃佛!”
“苦,即为生之代价,缘之因果。施主此刻觉得苦,只是因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一空手法娴熟的泡着茶,末了,将那一杯最为香醇的清茶,推至顾倾城的面前,“生,总是苦乐参半。知其乐,便可忘其苦。明其心,便要苦其志。追其型,便会忘其意。所说,所想,所作,所谓,所用,所弃,所喜,所怨,所忧,所虑,皆为人之五行,心志之所发。吾等于红尘之中,食烟火,便要尝爱恨,施主莫要沉迷与怨憎,而迷失了本心。”
顾倾城端起那杯茶,轻啜了一口,茶味清香,淡远深邃,一如佛法。她红唇微勾,低垂着头,却并未多言。只是依循着茶礼,缓缓喝完了那杯茶,便起身请辞了。
——今生之苦,乃是来自于前世之因。今世之果,皆源自前世之过。施主莫要过于沉迷那份苦,而失了方向,坠入魔障……——
那是一空大师最后,送给顾倾城的话。她拾阶而下,岚山的青石阶梯被打磨的光滑无比,站在上面就那么望下去,仿佛是一条延绵无尽的长路,通向不知名的彼方。
“坠入魔障……吗?”喃喃说着,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小腹。不,她不会坠入魔障,哪怕只是为了肚子中的孩子,她也会隐忍下这份痛。
忽然的,眼前浮现了燕世风那温暖的笑容,心下像是一动,却还来不及细究,就听到一旁的树林中,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谁?!”
转头看去,警戒的护住自己的腹部,顾倾城的眼中划过一道利光,那是不属于柔弱闺阁女子的,狠戾光芒。
还不待小桃红反应过来冲上去护住顾倾城,就看到一个黑影突然从树丛之中窜了出来,砰的一声便倒在了脚下。
“真是……每次看到你,你都是这么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男人虚弱的笑着,失血过多的脸惨白的如一张白纸,更是衬得那大片的血迹有些触目惊心。顾倾城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问道:“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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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知识:文中出现的两段梵语,分别是大悲咒的开头和结尾。这里是用汉字注音的梵语读法,佛教有诵大悲咒者,于现在生中一切所求若不果遂者,能的安乐,永离障难的说法,所以这里用了大悲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