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顾倾城睁开眼,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房顶,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于昨日,便回到了江府。
这如牢笼一般令人倍感煎熬的地方。
珠帘轻轻撩起,手捧饰物洁具的侍女鱼贯而入。顾倾城任由她们摆弄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坐在花厅的圆桌前,动作优雅的用着早膳。
“夫人,李……姑娘求见。”小桃红一脸为难的福了福身子,如果可能,她真不愿意打扰顾倾城的早膳。可那李净音,已经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时辰了,她还怀着身孕,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老爷必定要与夫人生了间隙。
顾倾城舀着淡粥的手微微一顿,“一大早的,李姑娘不好好在自个儿的院子里休息,来我这里做什么?”
那声音,无悲无喜,平稳的似是毫无波澜的水面。
“李姑娘说,要给夫人敬茶。”
敬茶?
顾倾城冷笑一声,这还没抬进门,就急着要来敬茶了?
“让她进来吧。”拿起丝帕优雅的擦了擦嘴角,顾倾城一放下手中的筷子,旁边的侍女便机灵的上前收了早膳。
李净音在偏厅约莫又候了半盏茶的工夫,这才听见珠帘后那轻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下意识的一抬眼,便见到在侍女簇拥下缓缓而来的顾倾城。五个月的身孕并未让她的身子显得笨重臃肿,相反,那一身烟翠的衣裙,琳琅耀眼的朱钗,简单挽起的长发,更是让她整个人显得那样的雍容而华贵。
那种绝代的风华,让李净音的心中划过了一种无法抑制的震撼。那是一种尊贵和经过时间洗礼沉淀的风华,那是高高在上的贵族们的女儿才会拥有的气质。
而她,仅仅只是个寒门的小家碧玉,只能被男人藏在家里狎玩,却永远也不会被那流光溢彩的世界所接受。
凭什么?!只因为她的出身吗?
可笑!
生来是命,可未来却由不得天!她李净音,总有一天,会超越她,超越她们,站在更高处,让那些逢高踩低的贵族,都卑微的匍匐在她的脚边!
那双眼,染上了疯狂的嫉妒与不甘,对上了顾倾城那双冰冷的眸子。
仅仅是一眼,李净音便飞快的伏下了视线。她看到了,顾倾城的眼。那双眼,比杏眼略长,很大,眼尾微微上挑,盈满了水雾,明明是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目。可却那样的让她胆颤心惊的。那水雾后的冷漠,是一种在寂静中愈见疯狂的神采,冰冷的,让她几乎落荒而逃。
可,一想到江清月,一想到江府,一想到肚子中的孩子,她却又咬了咬牙,在顾倾城刚刚落座时,便扑通一声跪下,道:“妾李净音,给夫人敬茶!”
高举的茶盏,还冒着热气。可见李净音是一直换着的,生怕冷了。
她的声音很娇美,相比每晚与江清月颠鸾倒凤之时,那呻吟声更是能够令男人疯狂着魔。
此刻她低着头,顾倾城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从她的声音中读出了忐忑的不确定。她的红唇微微一勾,笑意却是未达眼底,“来者是客,李姑娘为何要给本夫人敬茶?”
李净音面色一僵,这是不打算承认她了?
“礼不可废,请夫人喝茶。”咬咬牙,硬着头皮再次轻声说道。
顾倾城的视线,如同刀子一般,让她整个后背,都汗湿了。
那是一种自小被富贵养出来的威仪,有着将门的魄力,也有着书香的高贵。李净音的鼻尖沁满了细密的汗珠,顾倾城的目光犹如一块巨大的磐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许是半柱香的时间,原本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早已变凉,顾倾城挑了挑眉,看着丝毫未动的李净音,终于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茶盏,“有朋自远方来,粗茶亦是情谊。”
李净音面色一白,小桃红倒是将头飞快的扭到了一旁,生怕自己忍笑的扭曲表情吓坏了顾倾城。
顾倾城却是再没看李净音一眼,她低下头,掀开茶盖撇了撇茶沫,茶水虽凉,却也甘洌。
“夫人!”小桃红好不容易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转过头来就看见了顾倾城手上端着的那茶盏。淡黄色的茶水如同一泓清泉,折射出了她眼中幽深的光。
顾倾城诧异的抬头看着小桃红,那一声呼喊实在是太不顾礼节,也太过尖锐,让她的心陡然一收,手中放下茶盏的动作,也僵在了半空中。
小桃红一脸戾气的瞪视着李净音,咬牙道:“李姑娘好歹毒的心!”
李净音诧异的看着小桃红,声音中带着委屈,“妾只是为夫人敬茶,为何小桃红姑娘这样说妾?”
小桃红却是嗤了一声,道:“这茶水中分明加了下作的东西,你竟然还敢端给主母喝?!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妾什么都……”
李净音面色一白,啜嚅着红唇,却话音还未落,方才自己亲手奉上的茶盏便炸裂在了膝边。
“夫人!夫人!”
冷汗顺着顾倾城的额角滑落,她的一只手捧着不断收缩疼痛的腹部,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扶着自己的小桃红的手臂,圆睁的双眼布满血丝,瞪着跪在地上的李净音。
“你……你……”
她疼的只有倒抽入肺的凉气,却没有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绞痛的腹部,心中猛烈袭击的不安。顾倾城看着泪眼连连,一脸无辜的李净音,恨不得一口撕裂了她。
“混账东西!”小桃红气不过,一脚踢在了李净音的肩膀上,将她踢倒在地。
李净音轻呼一声,倒在地上,胳膊正好碾在了方才碎裂的茶盏的碎渣上,霎时雪白细嫩的手臂血红一片。
“夫人,我没有,夫人,饶了贱妾的孩子吧……”李净音哭了,带着迷茫的无助,像是完全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惹恼了顾倾城,只能缩成一团,无助的哭泣。
顾倾城此时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她抓紧了小桃红,张口想让小桃红请大夫。这个孩子,这个她的孩子,她的希望,她最后的温暖,绝对,不能失去!
“夫人,夫人,奴婢这就去请大夫!”小桃红急得眼眶都红了,她想要扶起顾倾城,却不知怎么的,就是软了力气,“夫人您再忍忍,您坚持住!”
小桃红的惊呼,顾倾城的惊怒与恐惧,李净音委屈的哽咽哭泣,整个偏厅混乱成一团,就像一出闹剧。
“这是怎么回事!”
江清月惊声怒吼,一室的混乱在瞬间被静止。只听见李净音细碎的呻吟,以及不知谁粗重的喘息。
“老、老爷……”李净音一只手撑在地面,楚楚可怜的看向江清月。
而顾倾城,只是紧抿着唇,那猩红的眼恨不得在李净音身上剜出一个洞来。
江清月大步走进屋内,蹲下身子,将李净音搂进了怀中,有些生气的看着顾倾城。
他的身上还穿着朝服,很显然是刚刚回府。李净音紧紧揪着他的衣袖,声音细弱游丝,“老、老爷……孩子……孩子……”
“孩子怎么了?”收回投在顾倾城身上的视线,江清月略显紧张的看着李净音,却发现她面色惨白,鬓角的发甚至已经被汗水濡湿。
“疼……肚子……肚子好疼……”李净音委屈的看着江清月,却又怯怯的看了一眼顾倾城,更往江清月的怀中钻去。也不知是否故意,那衣袖滑落,便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藕臂。
江清月瞳孔一缩,似是有着滔天的怒意席卷眼底。他抬起头,眼中盛满了失望与愤怒,“倾城,你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孩子是无辜的,你怎么下得去手!”
顾倾城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腹中的绞痛令她冷汗涔涔,像是很艰难的,才挤出了声音,问道:“江清月,在你眼中,我顾倾城就是这样的人?”甚至不问缘由,就定了她的罪?
江清月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还未等声音出口,李净音便拽紧了他的衣袖,口中直喊疼。江清月不由分说,只是淡淡的看了顾倾城一眼,便抱起了李净音,转身离去。
转身间,顾倾城分明见到了李净音得意的双眼,与微微上挑的黛眉。李净音知道,她这一回,赌赢了。
“江清月,如果你今天敢踏出这个房门,以后就永远不要来了!你我……恩断情绝!”
江清月抬起的脚步突然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用那曾经令顾倾城心醉的声音,淡淡的说道:“倾城,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身后的女子,令他觉得那样的陌生。曾经纯净的如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莲,像是世间最善良的单纯女子,如今去了哪里?
顾倾城笑了,绝望而破碎。
是啊,她怎么变成了这样,像个不识礼教的泼妇一般,大吵大闹。
是谁,让她变成了这样?
巨大的痛楚掠走了她全部的感官,李净音那压抑的抽噎声仿佛越来越远,身下一片濡湿,仿佛又什么生命即将要从她的身体里流逝,再也抓不住。
这样的感觉令顾倾城害怕,模糊的视线里,江清月仿佛还在轻声安慰怀中的李净音。她想要出声,却发现竟是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小桃红是最先发现的不对劲,她惊呼一声扶住了顾倾城,发现她的下身已经开始流出鲜血。小桃红面色一白,见江清月还未走远,便想出声。
可她还未喊出口,那边李净音便痛呼一声,江清月心下一急,脚步飞快朝着院外走去,大吼着要找大夫。
院外,顿时一片混乱。自始至终,江清月都未回头看顾倾城一眼。
仅仅只是一念之差,却铸就了江清月一生的痛苦悔恨。
屋内,顾倾城身下的血越来越多,意识越来越模糊。只看得见江清月无情离开的背影,四周被墨黑色的潮水吞没,在她的意识完全沉入黑暗之前,响彻脑海的,就是江清月那一声找大夫。
找大夫呵,却不是为了她。他那样的紧张,却不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儿。
顾倾城,你还在奢望什么呢?
你还能用什么,继续欺骗自己?
一声叹息,不知是谁遗落在了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