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主院内,漆黑一片,隐约只见到微弱的灯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树枝,细碎的洒在鹅卵石路上。
顾倾城已经睡下,只有小桃红还守在床边,小心的照顾着。她的眼睛哭得红肿,看着顾倾城紧闭的眼底还有这浓重的青黑色,原本丰盈的脸颊此刻却不可避免的消瘦下去,蓦地眼眶一红,泪水就滚落下来。
抽了抽鼻子,小桃红抹着眼泪站起身,一转头就看到江清月不知何时站在了门边。
“老爷。”福了福身子,小桃红迎了出来,却正好挡住了通往内室的路。
江清月沉默的站在那里,明灭的烛火让小桃红读不懂他眼底的光,“倾城已经睡下了?”
隔着珠帘,江清月远远的望着那躺在床上的模糊身影。原本隆起的腹部早已不复存在,那消瘦的脸庞,让他的心那么的疼。
方才的轻松一瞬间被愧疚取代,直到这个时候,直到亲眼见到,江清月才真正的直面了顾倾城的苦痛。
“老爷还来这里做什么呢?”小桃红抬起头,第一次丢去了那些恭敬,通红着双眼,质问着江清月,“李姑娘的院子可不在这里。”
小桃红明显的抗拒让江清月愣了愣,他收回了本打算迈进去的脚步,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层珠帘,却好像阻隔了一切。
“倾城……她还好吗?大夫怎么说?”江清月放轻了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
一说起这个,小桃红本就通红的眼眶,蓦地流出了泪水,“大夫来看过了,就像老爷您看到的一样,夫人小产了。并且……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就像是一道巨雷劈中,江清月有那么一瞬间大脑空白,甚至无法理解小桃红是说了什么,“你说什么?以后再也不会有孩子?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小桃红哽咽的声音带着颤抖,她抹着面颊的泪水,愤恨的看着江清月,“大夫说了,五个月的胎儿,小产伤了根本,夫人恐怕以后……以后都很难再受孕了。”
一个女子,再也不会拥有孩子,这是怎样的一种巨大的痛苦与绝望?
一直到此刻,江清月才仿佛真的尝到了那份疼,疼的他连呼吸都那样奢侈。
他紧紧的闭上了双眼,微仰着头,眼角似乎还能见到几许的湿润。
他都做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啊!
他与她,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当她独自面对这份残酷的现实的时候,他在哪里?
他甚至还来不及挽回什么,这份鸿沟便狠狠地横亘在了两个人之间。
浑浑噩噩之中,江清月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离开主院的。他只知道那映在眼中的消瘦脆弱的身影,是那么那么的灼热,灼热的令他双眼疼痛难忍,无法直视。
怀中,抱着一壶清酒,跌跌撞撞之中,来到了湖边的凉亭。微风吹散了他身上浓烈的酒气,那颓废的模样,一如新婚当日,醉倒在大厅中央一般。
四周垂挂的轻纱随风飞扬,江清月眯着眼,似乎看见了一年前,在这凉亭之中,他与肖书郁把酒言欢,而顾倾城,便在不远的前方翩翩起舞。
——彩逐灵蛇转,形随舞凤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当时的肖书郁,品着酒,吟下了这首诗。那婉若游龙,翩若惊鸿的舞姿,像是一道虚幻的影,浮现在眼前,灼烧着他的眼底。
还记得,肖书郁走之前,曾经语重心长的让他放下,放下那些执念,放下那些虚妄。可他,却执拗不已,充耳不闻。
如今,他真的想要放下了,却发现,这份孽早已不知何时如同烧红了的烙铁,牢牢地黏在手中,拿不住,放不下。
“倾城,我该怎么做……我该拿你怎么办……?”
江清月那充满疲惫的声音,乘着呜咽的夜风,消失在暗无月光的夜空。
……
江府主院,自那一日期,便紧闭了门扉,谢绝了一些好奇的担忧的视线。
整整一个月,江清月徘徊在主院的门口,执意不肯离去。初夏的天,总是毫无预警的便下起了暴雨,粗壮的闪电撕裂长空,瓢泼的大雨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雨水连绵不断的自房檐落下,连成了一条直线,没入了土壤之中。
江清月站在那里,如同一尊不动的雕像。他的目光紧紧黏着在烟雨中模糊了轮廓的楼阁之上。他的手攥成了拳,收在了宽大的衣袖之中。
“老爷,保重身子——”李净音举着伞,一脸担忧的出现在了江清月的身后。她微微向前伸了伸举着伞的手,为江清月遮去了滂沱的雨水。
可江清月,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李净音的到来。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主院,站在那里,只求那扇门,能够再一次为他敞开。
李净音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道愤恨,她更是靠近了江清月,另一只手柔柔的搭在了江清月手臂之上,“老爷,您已经站了一天了……”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江清月固执的站在主院门口,只为了见顾倾城一面。而李净音,挺着那日渐隆起的肚子,担忧的看着江清月,陪着他站在这里。
当她的手碰触到江清月衣袖的瞬间,却见江清月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他终于,还是不堪重负,倒了下去。
“老爷!快来人——快来人啊!”李净音惊得丢下了手中的伞,怀中抱着江清月的上半身,高声呼喊着。
那些守在一旁的奴仆一拥而上,就连一向严肃冷静的王伯,此刻都变了脸色,掩饰不住满眼的焦急。
人们七手八脚的将江清月抬回了厢房,他的身上那么的灼热,滚烫的就连这雨水也无法浇熄那份温度。李净音哭了,哭的那么伤心。她转过身,向着与所有人都相反的方向奔去,那细嫩的手掌就那么狠狠地拍在了主院紧闭的门扉上。
“夫人——夫人——!您有什么怨恨,就冲着妾来!是妾!是妾的不好,才让您失去了孩子!是妾的心肠歹毒,是妾的不是,您惩罚妾吧,直到您的心情平静舒坦。可是老爷,老爷是无辜的。老爷那么爱您,他这一个月来日夜站在这里,就渴望能够见到夫人一面。老爷的情意,夫人您难道就看不见吗?妾忍不住斗胆,质问您,您的心究竟是生的如何模样,竟然能够这样的铁石心肠!”
李净音发髻散乱,碎发沾满雨水凌乱的黏在面颊。她那么那么用力,拍着门板的手掌都红肿了;她哭喊的,甚至于嗓音都嘶哑了。
周围的奴仆,有些人眼眶已经忍不住有些许泛红。江清月病倒了,就像是这府中的主心骨,突然间折断了一般。那是他们一直小心翼翼服侍着的尊贵的老爷,可如今,却是那样的可怜,躺在床上,迷糊不清却仍旧叫着夫人的名字。
主院内。
小桃红关上了半开的木窗,李净音的嘶喊连同那淅沥嘈杂的雨声一同阻隔在了屋外。屋内。一片素白。一副观音送子图高悬于上,精致的佛坛上放着瓜果,香烟袅袅,木鱼声阵阵。
顾倾城,一身素白。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一张脸脂粉未施。素净,如同一副水墨画,被投入了水中,渐渐晕染开了颜色,变得苍白。
“夫人……”小桃红有些忧心的开口,却最终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退到了一边。
顾倾城跪在佛坛前,面前摆了一张矮机,上面摊着经书与宣纸。顾倾城手中握着笔,认真的抄写着经书。那动作,如行云流水,丝毫没有停顿。
她的眉目,宁静而致远。就如同那高悬的观音像,带着安详。
窗外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那些恼人心绪的雨声、哭喊声、忙乱的脚步声,都与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她只是这样淡淡的,从容的抄写着手中的经书。却更像是被什么附体、被什么驱赶一般,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有尽头。
终于,外面的声音似乎渐渐消去,只剩下雨打窗棂的声响。顾倾城停了笔,站起身走到了窗边。她伸出手,轻轻的推开了微阖的木窗。一如曾经许多次,她满怀少女的娇羞与期待,推开窗看着良人是否已经归来一般。
吱呀一声,木窗被缓缓的打开,顾倾城抬起头,看着铅灰色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复又静静的吐出。
江清月,你痛了吗?你和我一样,感觉到了痛了吗?
这一切不会就这样结束,她那无辜死去的孩儿的命,终要有人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