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时间已过, 书房里的三人都没有用饭, 圣上看着宫阑夕目光复杂,很想让他在贞观殿前罚跪,但偏偏又不能, 许久才无力的说:“你先回去, 没有朕的话,不准做多余的事情。”
宫阑夕还欲辨求,最终还是拿着婚书退下, 外面的日头正毒,晒得他几欲昏倒,但还是咬牙加快脚步出宫,楚言一定在担心他,他得赶紧回去给她通个信。
高公公见他顶着大太阳出去, 想了想还是找个了内侍, 给他送去一把伞,也不敢劝圣上给他安排肩舆。
圣上坐在椅子上, 满面疲态, 他仔细的回忆在广化寺见到云娘的时候, 只模糊的记起,当时她好像很憔悴, 瘦的很, 满腹心事的样子。
宫阑夕满十二个月出生,他当时听到消息,微动了念头, 是因为去掉两个月,孩子是如正常的怀胎十月出生的话,时间恰好是在广化寺那段时间,而那时,淮陵侯不在京城。
但他到底没有在意,因为淮陵侯没有怀疑孩子,既如此他又何必多生事端,而且,那个云娘看起来不像是会撒谎的人,只是淮陵侯对云娘母子的行为让他不高兴,这些年来一直在打压冷落他。
谁知一念之差,等见到宫阑夕时,这孩子的长相是像他的,他才相信太后说的,女人为了腹中的孩子是不惜一切的,任何事都能忍,都会做。
高公公看到圣上以手按眉,很不舒服的样子,便赶紧过去给他按揉颞颥,等他舒缓了一些后,问道:“圣上要怎么做?”
圣上没有回答,片刻才道:“他们已经交换过文书,即便是朕……也无权插手。”何况整个大周都知道他宠爱明河如亲生女,定国公都已经同意了,他能不同意?
“你可知,朕此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他自嘲的笑一下。
高公公没有接话,手下的动作没有停,他就是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
他想起十几年前,楚言的娘亲杜娆和杜贵妃当年随着其父来到京城,没过一段时间就声名远播,容貌艳冠京城。那时楚炼遇见了杜娆,一见倾心,当即就与杜父交换了信物,下手很快。
圣上当时听到传闻,也好奇的前去杜氏父女落脚的地方看这对姊妹,然后他也看中了杜娆,但是杜娆与楚炼已经交还了信物,他不能拆散。
楚炼当时风头太大,年纪轻轻就已战功无数,而他是一个明君,如何去抢功将的未婚妻?他晚了一步,只得大度的让出了美人,可到底心不甘,转而纳了杜妤为妃,但是杜妤又如何比得上妹妹杜娆,他越想心越不甘,以至于有些狂执了,楚炼就那么的病死在边关。
圣上摆手让高公公停下,站起来走到大殿,看着外面明晃晃的大太阳,今时楚言与宫阑夕一事跟当年也有那么一丝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不同意又能怎样?当年要做贤明之主,今日即便不想做明君,又能如何?宫阑夕不能认,楚言又并非他亲生女,他如何去管?
回到淮陵侯府时已经申时了,宫阑夕一路径直回来,不能绕路去定国公府,也不能托人捎信,但是定国公的人应该已经知道他出宫了,只希望楚言不要担心,不,还是担心一些吧!他希望她能担心他。
想着不禁笑了一下,身上都没有那么乏了,只是刚进府,淮陵侯身边的随从就迎上了上来,道:“五郎君,郎君让您过去书房问话。”
宫阑夕点头,应付完父亲才算是告一段落,婚书已经交换,即便官府暂时不收,又能拖多久?圣上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名声呀!
淮陵侯已经等候他多时了,见他进来就气的拍了桌子,冷笑道:“这几年圣上宠着你,你就忘了自己到底姓什么了?婚姻大事先斩后奏?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宫阑夕平静道:“因为儿子知道父亲不会同意,所以才瞒了您。”
淮陵侯的眼神变了变,道:“圣上也不同意吧!”
宫阑夕面色不动,道:“如父亲所想,只是文书已经交换,圣上也无可奈何,儿子也不希望父亲听圣上的安排去退亲。”
淮陵侯一滞,退亲?他现在是奇虎难下,退亲的话岂不得罪太多的人,淮陵侯府已经式微了,长子的请封到现在圣上都还没批准,如果圣上以批准请封为条件,让他去退掉婚事……不,重要的是他的长子没有半点出息!即便将来继承了爵位,若是被宫阑夕暗算,才是得不偿失。
他这个五子,岂是等闲之辈。
“当年你娘云氏怀你十二月才出生,我就知道你是个不祥之人,果不其然,你出生后,府里就开始不顺,这几年,圣上是越发不喜我了。”淮陵侯冷冰冰的说,全然没有考虑过这是自己的孩子。
宫阑夕的眼神也冷了下来,忍着心里的怒火道:“之前父亲未曾管过五郎,今日五郎也不敢轻易劳烦父亲,只是,五郎已经与定国公府结亲,父亲何不安安心心的接受呢?难道您对五郎、对阿娘就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吗?当年阿娘为何会去广化寺,您最清楚不过了。”
淮陵侯气的浑身发抖,眼睛死死的盯着站立在屋中间的儿子,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咬牙低声道:“所以,你就认贼作父?”
宫阑夕没有多大的反应,早在阿娘死前,她就告诉了他,也向淮陵侯坦白了当年广化寺一事。但他的的确确是满足十二月出生的,母亲是怀有他两月时被圣上玷污的,以娘的性子,如果不是当时怀了他,恐怕当晚就悬梁自尽了。而恰巧在广化寺那时,淮陵侯去了青州,两个月后才归来,所以圣上才会怀疑。
只是单凭这个未必就能肯定,他还记得圣上见到他时脸上闪过震惊,所以,圣上还有凭着相貌才认定的吧!他疑惑于这点,所以圣上认他为子时未曾辩明,而淮陵侯又岂能多说什么?总不能跟圣上说:您认错了儿子?指不定圣上会恼羞成怒的找个借口抄了宫家。
宫阑夕淡淡道:“若不是父亲对儿子如此漠不关心,儿子岂会出此下策?”
淮陵侯听后,死死的瞪着宫阑夕,忽然发觉这个儿子已经比他高了,并不是小时候那样任人欺负,他蓦然大笑,好一阵后才说:“你莫要自寻死路,到时候连明河郡主也连累了。”
“父亲是聪明人,想必当年之事今日也不会多言。”宫阑夕抬眸直视他。
他多言?事到如今,谁敢多言?淮陵侯不再多说,只挥着手让他赶紧出去,一刻也不愿多看,一步错步步错,当年他的新宠气的云娘身体不适,日渐消瘦,所以被老夫人嫌弃没有福气,让她去寺庙里为远行的他拜佛祈福。
其实云娘来到府里,只有最开始的几个月里是快乐的,后来逐渐黯淡,身体差了起来,月事也开始不准,所以去广化寺时她并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在山上因为劳累被上香的一位医师救治,这才诊出了两个月的喜脉。因为胎像不稳,医师让她在寺里先做休息,等稳了之后再下山,谁知就发生了那出事。
云娘死前说了,若不是当时已经有了五郎,她早就自尽以示贞德,为了五郎她才苟延残喘十一年,终于熬不住了。
他突然回想起当时在汝州鲁县的一条河边遇见云娘时的场景。那时她在浣纱,远远的看着身姿清扬婉约,在他走近时却拿着轻纱捂住了脸,好一会儿才露着一双眼睛警惕不安的看着他,模样娇憨动人,不同于京城女子从容优雅,云娘天然去雕饰,纯朴自然,所以他才不顾一切的想要娶她。
淮陵侯蓦然心酸,她是被他生生耗死的,死前求他对五郎好一些,他也没有做到,所以五郎是在报复他吗?
宫阑夕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十三岁时圣上隐认他为子,他那时年龄小辩解不了什么,如今圣上既已认定,他更无法去解释,父亲说的唯一让他后悔的话就是会连累楚言,但是,他太想要跟楚言在一起了,有些顾不得这些。
“五郎。”路边的一个男子轻声叫他。
宫阑夕看过去,笑了一下道:“四哥。”
宫阑榭走过来,眼中闪过担忧,道:“你还好吧!”
宫阑夕点头:“无事,四哥莫担心。”
宫阑榭还想说什么,见他面色略白,便道:“你先回去休息,晚会儿我再去找你。”
“等一下,”宫阑夕道,“烦请四哥帮我一个忙。”
宫阑榭微怔,随他一起回去,元宝一见他进来就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宫阑夕笑着抱起它,走到书房那里,铺纸研磨,下笔时微微犹豫,最终只写了两个字,折好后拿出项圈塞在夹层中戴在元宝的脖子上,说:“请四哥把它送到安业坊。”
宫阑榭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再看看胖胖的橘猫,忍不住摇头而笑,安业坊的隔壁可不就是定国公府所在的修文坊?
“难为你了。”他接过元宝说,促狭了瞥宫阑夕一眼。
宫阑夕笑的从容:“多谢四哥。”
宫阑榭摇摇头,拍了拍元宝的头,带着它出去了。
暮色渐至,远处的火烧云瑰丽无比,映的屋房瓦舍染了一层薄薄的嫣红色,煞是好看。
楚言听到夏来说宫阑夕已经回家后才算安了心,只是见不到他也不知到底怎样,仍有些没底。
杜婉宜看着她频频望向空荡荡的院中,安慰道:“既然夏来已经说了宫经使没事,姐姐就不要担心了。”
楚言摇头,连饭都没心情用,托着下巴颇没形象的望着远处的云霞。
忽然,一声猫叫从屋顶上传来,楚言一愣,下一刻就跑了出去,动作太大太急,带的凳子都倒了。
只见硕大的元宝正站在屋顶上,见到她时又连着叫了两声,从屋檐上跳到树上,顺着树干爬了下来,蹲在她的脚边长长的“喵呜”了一声。
“元宝!你怎么来了?”楚言抱起它,举在面前问道,“是宫阑夕让你来的吗?”
元宝动了动爪子,叫了一声,似在回应。
楚言抱好它进了屋,将它放在桌上后,发现它开始费力的蹭着项圈。
楚言愣了下,项圈?以前从来没见过元宝戴呢?
“这个项圈好漂亮,”杜婉宜道,“它是不是不习惯?”
是啊!平时都没见过,楚言见它一直磨着,还有些焦急的样子,便伸手去解开项圈,拿着看了看,发现了革带缝里露出了一线宣纸的白色。
她拿出来,还未打开看,杜婉宜便掩嘴笑了一下,识趣的说先去用饭,让她待会过来。
楚言虽然还没看内容,但被她这么一打趣微红了脸颊,等她出去后,才打开折了三折的纸条,上面只简单的写了两个字:安好。
她一愣,有些失望,还以为会是长篇大论呢!看了一会儿发觉,这字是那日被元宝毁了的《逍遥游》的字迹,飘逸脱俗,清飒得意,是她很喜欢的风格。
只是这简单的二字……她皱了眉,一般人都会再写上“勿念”吧!想到这里,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宫阑夕该不会以为她不会担心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十二月怀胎,我小学同学的父亲就是满十二个月才出生的,当时在我们这一块很出名。当然这么多年,我也只听过这一个是满十二月的。
多谢提的意见,我会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