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堤坝突然出现在眼前。因为这条堤坝，所有的回忆都清晰了。
红红站到了村头，再一转身，就看到了它。被废弃了的堤坝上长满了没膝高的狗尾草。狗尾巴草有一个好听的学名：麦娘。它像乡下孩子一样朴实有生命力。红红上小学的时候，哪一回不是要通过这堤坝走向后村的学堂。最早的时候，学堂是卢氏祠堂改的，复式班。复式班的老师个子高高的，帅帅的。冬天时喜欢围一条格子围巾。能画画，能拉二胡，会吹笛子。什么课他都会教。
老师的名字里有一个锦字。锦天天跟乡村的这群孩子在一起。他一直都是开心的。
有一年，雪下得真大。祠堂后是一片楠竹园，竹子被大雪压得弯下了腰。锦带着几个块头大些的男生去敲竹子，雪块哗哗地下。欢笑声一片，锦也是那么开心。
乡下孩子穿的都是自家纳的布棉鞋。红红特许可以去敲雪，结果晚上放学时，走不了路了，脚冻伤了，脚背肿了起来，僵得走不了路。
红红被锦背在背上，从后村背到前村。锦把红红放到她家桌上。红红的娘与外婆正在桌面上缝棉袄，阳光照在桌面上。新弹的棉花被缝进粗布的夹层里，是件很厚的棉祆呢。
红红的娘那一年破天荒参加了大田的劳动，深秋的季节妇人们一起站在大田里摘棉花。娘那一次正好看到一群孩子放学，她看到了她的红红，尖着嗓子把她喊住，红红寻着娘的声音站到了棉花田里，那么多雪白的棉花开在棉杆上。红红开心极了，一是因为雪白的棉花真漂亮啊，二是娘从来当她不存在，这回却把她喊到身边，再有摘棉花好有诗意啊，一朵朵摘在手心里，暖和和柔软得很。
元宝的老婆也在，还有网英也在。她们你一嘴我一嘴，这个说，嫂子啊，你这个丫头生得可真是漂亮啊，网英说，你别说前村后村的，没哪个姑娘有这么漂亮的。你瞧瞧那个眼皮多薄啊，你瞧瞧这皮肤，哪是我们乡下人喂出来的。
红红沉浸在摘棉花的劳动中，快乐得像只燕子。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劳动啊，再看看天，那么多白云悠闲得很呢。红红是第一次抬头看天，第一次知道周遭的一切原来一直在陪着自己。
就听见娘说，我们红红她爸跟秋江的爹是同事，都在银行做事。秋江的爹就看中了我家红红给他家做媳妇。
网英说，那可是个好人家，秋江的爹是个行长呢。
红红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被爹爹当做礼物一样送给别人了。他一年难得回来几趟，却对自己是关心着的啊。
秋江是个什么人呢，红红管他是什么人呢，秋江的爹就算是国家主席她也看不上啊。她是要远走高飞的。
红红突然不想摘棉花了，她一声不响的在棉田里走着。走到村后，只见村后小河边的芦苇全开花了，一大朵一大朵，美极了啊，楝树的果子快金黄色了，地上落了不少是麻雀啄掉落的。
看到这堤坝，记忆就乱了。锦把红红放在桌上，娘与外婆正在缝棉祆。这棉祆该有多暖和啊。锦说：婶娘啊，红红怕是冻着了，身上的棉祆太薄了。我看她冻得直抖，鞋子也是湿的，就把她背回来了，她的脚可能冻伤了。
红红娘眼皮也没抬，说：都是来讨债的，红红她哥哥的棉祆这不才在做嘛。等两天得空再做一件，布料子只好拆旧的了。
红红突然就哭了。她明白了这厚厚的有暖和棉花的祆子不是她的，是她哥哥的。可是她真的冷啊。而且为什么娘就不能再做一件呢。
红红一哭，她娘的眉头就皱起来了。骂道：也不看看哭的样子，丑死了，再哭，人家要笑话了。
锦，也就是红红的堂哥站了好久才离开，红红刚哭的时候，锦也是笑着的，说，哪有哭着要穿新衣服的。可是后来他脸色很不好看地离开了。
红红哭得那个伤心啊，一直止不住。后来被气噎住了，外婆丢了手中的针线给红红抹背，说不哭了，人家全来看笑话了。
红红一脸的泪水，眯着眼睛一看，左右领导家的孩子全来看热闹了，全是瞧不起她的表情。红红管不了那么多，断断续续又哭了一气，直到下午快上学了，才抹抹眼泪。那一次，红红饭都忘了吃，晚上回到家，冷到嘴唇乌紫。脚肿得更厉害了。外婆已经回去了。
那一年，红红没有哭到新棉祆，可是第二年哥哥嫌棉祆面子是花的，不肯穿了。红红欢天喜地地穿上了新棉祆。
堂哥锦还是教红红的课，他问，暖和不，红红歪着扎了双丫辫的脑袋说，很暖和呢。
春天的时候，风很冷啊。红红的棉鞋一冬天就没有干的时候，乡间的土路一大早是硬的，到是晌午太阳一晒全化了，所以鞋底又潮了。那一回，红红站在堤坝上向学校那个方向看，那时她的眼睛多美啊，视力多好啊，她能够数清楚后村的树上有多少只鸟窝。她与小朋友们一起数着村后树上的鸟窝，突然就看到了那一树雪白的梨花。那么白，那么美，像童话里的一样。
红红顿时忘记数鸟窝了。她的心突然有些温柔起来。那个长着梨花树的四合院就是秋江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