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狗黑黑蜷着尾巴屋前屋后散步,时而睡在水泥地上滚两个滚。红红的娘坐在小板凳上剥毛豆,刨丝瓜皮。大姑娘蓝蓝坐在娘对面,永远是平静的倾听者。此时又不知说到何处了,大姑娘蓝蓝笑着,呲着牙笑了一阵又一阵。
上午10点多来了个客人,娘坐着热情地招呼。来人是娘的弟弟勋的大儿子庆儿。白净的脸即使到了中年也是好看的,小平头,穿着细条纹的短袖发白的牛仔裤,还是那副微笑和善的样子。庆儿放下礼物就坐在娘身边帮着剥豆子,说些他爹的近况。
庆儿的爹早已退休了,想当年也是一等一的名人儿,在重点中学做校长,学问之大远近闻名。说起这个弟,红红的娘是敬仰的。这些年舅舅也老了,5年前还生了一场病动了个大手术。
庆儿,这个名字曾经是一提就动气。自从红红的爹工作上不如意,想升官不成后,与红红的娃娃亲秋的父亲关系就不如从前了。红红的爹傲骨是出了名的,女儿这么漂亮优秀,何必要去攀秋的父亲银行的行长。
可是到了红红上初二的时候,庆儿的母亲也即红红娘的弟媳特别喜欢上了红红,一心要红红嫁给她儿子庆儿,说是亲上加亲。读者也别误会,不是讲故事的人糊涂瞎编。说起来红红的娘是外婆的童养媳,从一个死了娘的可怜人家那里抱来的,舅舅则是从外婆的亲妹子那里抱来的。这样,不会生养的外婆也有了一儿一女。娘虽然生的不咋的,在人堆里却也很出众,有时不以美取胜也是能出众的。舅舅则不一样,外婆家的姐妹自然是美得艳丽,生的孩子也是出色的。只是舅舅得到了良好的教育,一直读到大学,有了好工作,娘却是不识几个大字的家庭妇女。外婆有这样的心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得舅舅看得上眼。当然,娘不这样说,娘说,谁看得上勋那样的人,就是个大少爷,吃饭都要人把饭碗端到眼前,一生不学好,就爱个吹拉谈唱养花种草。而且还很花心,娘加了一句。
庆儿现在是大学教授了,那时的红红眼界多高啊,她根本看不上好性子的庆儿。话那么少,人也木讷。少女情怀总是诗,突然把自己许给一个眼皮底下长大的人,红红觉得人生真是苍白惨痛了。为这,红红的父亲没少发脾气,从此,父女的感情一直是紧张的。
庆儿来看娘,也就是老舅的意思。自从退休后,红红的舅舅就是养花专业户,能把院子种成百草园,能让凌霄花开到别人家的院子里,春有海棠秋有桂花,秋有紫薇冬有蜡梅,身体不好不坏,生活很有滋味。庆儿来看红红的娘除了带来舅舅的问候,就是舅母时常做点家常菜让回家休假的庆儿开车送了来。红红与庆儿的见面始终没能自然。
百无聊赖。红红后悔头脑发热,好好的要接母亲来身边做什么。以娘的心性,她也未必瞧得上谁的好生活,她在那老院落里过女王一样的日子,只要身体好自然万事不求人。
红红的娘在院落里的广玉兰树下割了一篮子韭菜,说要包馄饨。
红红的哥哥青青去街上买肉馅馄饨皮等,一阵风似的就回来了。娘这次指挥红红做馅儿,少不得说些温情的话,诸如那时如果嫁给舅舅家做儿媳,生活也不见得就差,而且她与爹还能够有个依靠,现在这样在异乡,自己找的老公成的家,在儿子20岁的时候还离了婚。要不是离婚你一个人孤单你哪里想到我们呢。
红红被娘如此犀利的话刺到了,原来娘是这样想的。原来娘还是这样居高临下。心情一下子就冷透了。但这些年一个人在外什么样的话没听过呢,何况是年迈的娘,脸上不露声色照旧包馄饨。
心下郁郁,乡下的夜来得早,娘更是不见天色就会躺到床上。这次把红红安排到楼上住,睡在多年前青青哥打制的铁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痛苦就是这样来的。
想起童年那么多苦难,自己忘不了,娘也忘不了吧。红红一直觉得这个家是亏欠自己的,直到20岁红红一直在贫血中度过,一直与冬日的寒冷早秋的赤脚相伴。这些苦难就这样过去了。她是多么怕这里,而且她是多么痛恨这个家曾经给予的仇恨。
如果没记错的话屋后应该有棵乌桕树,小时候红红经常一个人到河里摸螺蛳,然后清水煮了用乌桕树上的长刺拨螺蛳肉吃。或者一个人到后院挖竹笋水煮着吃。没有人注意这个叫红红的孩子。可是,有那么一回红红一个人在屋后的河里摸螺蛳,突然有路过的人扔了块砖头,在水面上嗵的一声响。那一次红红的魂掉了,一连三天到夜里就惊跳起来,哭个不停。就那一回红红尝到了母爱。娘光着一只膀子,念念有词地敲着床沿,喊着红红回来啊,沿着一排楝树的小路回来啊。天黑了啊,快回来。
深夜,深不见底,红红的魂丢在了空无一人的屋后的旷野。风吹着,小鸟睡了。红红再一次把自己丢了。
深深的失眠,快到凌晨才蒙胧睡去,却是浅得很,窗外有了鸟叫,咕咕咕,又像鸽子的声音。突然一个高大的影子立在眼前,红红用最大的力气也睁不了眼睛,她想看看立在床前的是谁。是奶奶的声音,奶奶说红红回来了哦。最爱的奶奶,这么些年你也终于肯见见红红了,你知道红红是多么的想你呢。
红红几乎要笑出声。她见到奶奶了,花白的头发,慈祥的无声的笑脸,灰蓝的对襟上衣,黑色的裹裆斜条纹布裤。
奶奶,你还是这个样子啊。红红往前凑凑,想拥到奶奶的怀里,可是奶奶是一团虚幻的影子。红红伸出手想摸一摸奶奶瓷白的好看的脸庞,奶奶却笑着说,我的红红真的想奶奶了。
一滴清泪在奶奶的面颊上,奶奶又悲伤了。红红只会用手抹奶奶的眼泪,却帮不了她。红红有过满腔的忿恨,想为奶奶主持公道,可是爹爹说,一代管一代,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娘在红红被父亲训斥后,加了一句:总是管闲事,有你什么事呢,奶奶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知道。
可是奶奶,红红是多么软弱,你的仇一点也报不了,就算枉死红红也只能内心滴血。知道吗,红红即使在异乡度日如年也不愿意在家乡多停留一天。为了你,红红要远走天边,对这个家不恋一丝一毫。
脸上分明有个东西在移动。是娘的声音:乖乖,又梦魇了吧,瞧还是小时候的习性,睡觉也半睁着眼睛,有心眼的老毛病没变。
原来是娘站在床边,用粗糙的手想摸合红红半睁的眼。睡着了也半睁着眼,娘说,红红就是这么有心计,看到她心底去,看得她心寒,跟她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