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有鲜亮的空气阵阵传来。红红睁开眼睛,不见奶奶,却只有娘矮小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娘伸出手摸着红红的脸,说,总是这样心不定的样子。说回来请我去你那里,我看我去你那里终究是得不到心静,还不如下午你就一个人回去,好好筹划自己的日子。
红红十分疲倦,仿佛一夜在风里奔跑不止。在一片混沌的思维里,她只想再睡过去,她知道奶奶一定还在原地等她,毕竟在梦里遇到一次也是不容易的。
母亲看红红爱理不理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走开了。
不用三分钟,红红又沉沉睡去。是的,奶奶果然等在一棵树下,就在屋后的槐树下。奶奶说,你往这边靠些,河面上有风,树下有阴凉。几乎就是这句话,红红的心软了,这世上奶奶是如何爱着她啊,就是她,给予了红红人间的一切温情。
奶奶转过身,脸上带着笑,她说,你回来,也就是看看,你的心不在这里。当年你选择到我不知道的地方,选择一个外地的人做相公,奶奶知道你不爱这里。你扭不过他们,好在你还可以选择。
奶奶只有姓没有名,但几十年不见,她居然会说选择这个词。
奶奶有双大手,手指很长,她双手捉住红红的手,说,都怪奶奶老了,来不及等我的红红长大,这些年在外面吃过多少苦,我也替不了你。
红红几乎要失声大哭。奶奶穿一件奶白的蚕丝对襟短袖,好看的短发拢在耳后,双眼带着笑意。红红说,奶奶你在那边可好?有没有人再欺负你?奶奶你知道不,爹爹也到地下了,你们离得可真近,就几步路,中间只隔一棵野桃树。
奶奶说,到哪里能够见到,到那边也要有缘的。你爹爹那个人与我是孽缘,都是奶奶积德不够,生了这样的忤逆儿子。
红红说,要是见到爹爹,你就原谅他吧,你哪里知道他死前受了多少罪,一年多时间里痛不欲生,三个月里连口水也不能够喝,他的嗓子都长满了瘤子,一点水也通不过,而且他一定也知道自己错了。
奶奶说,一世的缘就够了。谁的难谁受,谁的债谁还。
奶奶身上的紫斑痕应该是消了吧?那一次红红放假在家,看到爹爹把奶奶按在地上扭打,不解气还把板凳往奶奶身上砸。那一年奶奶已经是80岁的人了。红红见到这一幕先是惊惧,然后不顾一切的救奶奶,要把奶奶扶起来。爹爹把红红推倒在一边,又把奶奶往死里打,奶奶不求饶,只说你打死我,是我生了我,我就应该死。
大门开着,有一丝热风从门外往里吹,水边的芦苇还是青青的颜色,一排槐树上牵牵挂挂的都是丝瓜藤。邻居陆续拥进门来,红红的娘在很久以后才出现,光着上身,两只巨乳挂到花短裤的腰上。她面无表情,喊着又怎么了,午觉也不让人好好睡。
红红那时也有12岁了,她到外面上寄宿初中,很少回来。
锦的妻,红红的堂嫂芳芳一脸愤怒地说,三天两头打老娘,这就是知识分子啊,要遭报应的。
红红一定是气疯了,她关上门,对着堂嫂咆哮,关你们什么事,都走开。
红红明明希望这些邻居能够救救奶奶,可是她们是来看热闹了,她们看惯了红红家儿子打娘的这一幕,她们把这丑陋的一幕当故事一样到处传播,可是没有人能够救奶奶出水火。
红红终于爆发了,她紧紧地紧紧地搂着奶奶,哭喊着,我要把你告到公安局,要公安局的人把你抓起来,你就是杀人犯。爹爹冷笑两声,躺到席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红红就是这个时候看到奶奶大腿,两肋,背上有好多处比巴掌还大的紫斑。一个风烛残年的娘,就这样被一个酒后失控的儿子殴打。
而这个人就是红红的爹爹。红红是一个感性的孩子,她在这个家庭被父母遗忘中长大,只有奶奶把她当做心头肉。
娘终于说起了话,讨厌的老不死啊,睡午觉的时候还转什么魂?不是欠打吗?
红红怒不可遏,冲着娘喊:都是你挑拨的,你就是坏人,恶人,我不要理你。
娘冷笑,也轮不到红红你教训我,你爹爹要不是打她就是打我。娘死了你也没好日子过。
红红彻底绝望了,对着娘一声高喊,以后爹爹打你,谁也不会心疼,反正红红是不会掉一滴泪。
奶奶不久后自缢而死,悄悄地消失在爹爹的眼前,一根布带就自己了结了自己。奶奶已老迈,气若游丝。红红远在外地上学,她不知道,等放寒假回来,已不见奶奶。没有人跟她说奶奶的死因。娘终于在那块地做起了老大,爹有时喝高了,对她还没有挥拳,娘已机灵地四处逃窜,大喊救命啊,杀人啦,要出人命啦,她会旋风一样跳到堤坝外面,向着所在人,所有树,所有庄稼喊,打人啦,有人要我命啊。
爹就在惊悚的呼救声里收了手。
奶奶,你为什么不能,你面对爹爹的拳头时,为什么不喊,哪怕喊一声,你闷声不响,饱受老拳也不求救一声。
那一次,年三十了,娘又在喊救命。是因为门上要贴对联,爹嫌娘贴得不好,挥手想教训娘,娘杀猪似的声音又响起来,杀人啦,救我,救我,救我……
红红与娘一起贴对联,红红亲历了这一切,所以高声说:谁打你了,喊这些有什么意思,我看谁也侵犯不了你。
娘忿忿然,我不喊,就会被他打死。她眼光凶恶,像把刺刀。
红红那么刻骨地想起了奶奶,有泪盈满眼眶。就在那一瞬她醒了,怔忡良久,怀念,沉痛的怀念刺得她心痛。
奶奶不在这里,她在三里地外的墓地。她一定是想红红的,可是在最绝望的时候,红红也不曾给过她一点点的抚慰。
红红醒转过来,仿佛经过了前世今生的辗转。她对于人生是过于悲观了。她对人生是失望恐惧的。她欠奶奶的太多,也许她是应该去一下奶奶的墓地,看一看她在那一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