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就像一场告别……至少有十年不曾说过告别……耳边是汪峰在唱。
一场梦一分清醒。三姑娘红红在起床后的第一句是:娘,我想去坟地看看。
娘抬起头,一张愕然的脸,写满沧桑的脸就这样醒目地大特写似的在红红的眼前。娘懂她也不懂她。
娘说,不年不节,又不是清明,去那个地方做什么?坟地里刚添了座新坟,金叔的魂还没有收回,那地方胆再大的人也要绕着走的。
红红说得也不肯定,事实上几十年了,奶奶去世几十年了,红红一次也没有去过坟地,她没有这个胆。乡村的坟地历来是个小鬼出没的地方,走近了尚且魂飞魄散,更不要说涉过没膝的荒草,在小丘陵似的乱坟堆里找出哪一个是奶奶的坟墓。
奶奶蒋邱氏生于光绪年间,世纪早已跨过了100年。这个美丽的清朝女子虽然生于乡间,却有着不一样的光彩。她美丽,包容,勤劳,忍让。她有过炽热情爱,与她青梅竹马的表兄一起成长,可是因为奶奶家道中落,最后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人,这个人就是红红从未见过的爷爷茂生。奶奶不爱他,找各种借口回娘家,为的是能够见到她的情人。
奶奶的第一个儿子,也就是堂哥锦的父亲庆馀得到了奶奶的优质基因,是方圆百里的美男子,高大颀长风趣随和,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人。父亲棠棣是奶奶的第二个儿子,奶奶一生只这两个儿子,一个是白净的容长脸,长长的眼风直入鬓边,道是无情却有情;父亲则是国字脸,尖而勾的鼻子。这两个长相天壤之别的兄弟俩,正是奶奶的杰作。奶奶从不作分辩,而父亲一口咬定伯父是奶奶的情人表兄的,他才是爷爷的作品,为此,他可以谩骂,可是施暴。
红红知道没有爱情的家庭是不道德的,没有爱情的两个人在一起是违逆人性的。如果真的伯父是奶奶与表哥所生她也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为什么一个美貌有情有义的女子不能跟自己相爱的人生儿育女,为什么不能任性一回,顺从自己心的感受。
娘兴灾乐祸,因为这世上就她一个人是清白的了,她只跟过一个男人。
奶奶的一双小脚是红红见过的最小的脚,到了80岁,她还会到小河边自己浣衣,她是那么爱整洁。那么要面子。她凡是不求人,即使有苦难也不流露。
那一回,奶奶被便秘折磨了一周,痛苦万分。她跟着小儿子过日子,天天以粗糙的食物裹腹。娘说她有几个孩子都在长身体,奶奶应该知道省给孩子们吃。但那一回父亲把烧好的肉倒掉,说即使臭了也不给那个老东西吃。娘做了一回好人,她把倒进泔水缸的肉捞出来,粗鲁地推到奶奶面前,奶奶就是靠着这块味道复杂的肉吃进肚里,拉出了大便。奶奶口中念念有词,谢谢娘的这个举动。
娘,多么狠心的娘,红红的恨如果能够减掉一点,她的生活便会幸福得多啊。可是,她又怎能忘记。
坟地其实也有美的时候,那就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在长江的支河边,在灌溉渠边,在十几亩地的乱坟岗,桃花灼灼,开得任性妖冶,红的紫的白的粉的,在红红眼里,那些恣意的桃开得最为自然天真,颜色最为艳丽。
河边的芦苇就是那个时候有了青葱的色彩,鸟儿,蓬间雀在那里自由的飞,恋爱,交配,产蛋,在风儿渐暖的时候,小鸟们在苇丛里上下翻飞,阳光于是有了更加明媚的亮度。
奶奶安息在那里,她是肉身安葬的,这似乎也是一种福报,她早死了一年,可以得到土葬的待遇。奶奶何以知道这个,她把自己的脖子用布带扣在床框上,她把自己弄死了,然后得到了一口尚好的棺木。在那个世世代代埋葬乡间亡人的地方,像奶奶这样没有被火化的少之又少。没有墓碑,没有人手植树,桃树自生自灭。
孩子们是不敢去那里的,只有清明节时,桃花雨阵里,活着的人思念已故的亲人带了大铁锹去给自己家的坟掊土,清理杂草。
红红说要去坟地转转的时候,娘的第一反映是这个叛逆的女儿疯了,她是不是看透了人生。一个离异的女人,个性反叛,才会如此。而娘想着红红与她爹也未必有这样的情分,一时娘拿不定主意。最后娘拿起了电话,跟刚刚回城的大姑娘蓝蓝说,要不你让她大姐夫回来吧,要不,红红也是魔怔。
红红的大姐夫是名郎中,在乡间名气极响,丸药、膏药、秘方样样懂,上坟地给死去的人烧纸在他是小事一桩。但那边传来的信息是,大姐夫今天要出诊,忙到天黑也应付不过来。姐姐蓝蓝让把电话给红红听,说了一句:放下吧可怜的妹妹,早放早解脱。她低低地说:学学姐姐,姐姐什么不比你懂?
原来如此,有泪在红红的眼眶涌出。大姐蓝蓝何尝不知道奶奶曾经是什么样的际遇,娘是怎样的人。只是逝者长矣已,活着的人已老迈。
然而,就是不死心。仿佛几十年没有一个答案,没有一点对于奶奶的致哀。红红想到了二姐夫,军官退役在人武部做事的凌。她打电话给二姐夫,谎称有事相托,让二姐夫直接把车开到西村头。红红想有二姐夫的陪伴,大白天去坟地,而且是她最爱的奶奶,也未必是多么恐惧的事。
二姐夫凌在机关做事,也是个闲职,很快就开了车出来,等红红站到西村桥头的时候,凌刚好也到,按了下喇叭,红红坐到了车里。红红如此这般说明意思,凌扯了嘴角一下,说多大的事啊,姐夫带你去。
也不过200米的距离,在村后的水边,两边是水,一边是养殖螃蟹的塘,三面包围只一个缺口。车直接开到了一座坟缘。红红开了车门,坟地前的路窄到只够开一辆车,红红的脚才出车门就踩在一座旧坟上。大热的天渗出一阵寒意。凌说,哪有人怕鬼的,再说,死人早已死得透透的。见红红犹豫,凌轻轻地说,有我在。
凌是位军人,身上是凛然之气,十分阳刚,他的确是根本不在乎这些静止的坟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