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丝风,地里蒸起一股潮热。没有桃花,没有梨花。本以为桃花阵一定是美极,到了近前却是如此荒芜凌乱,地上掉落了一地的毛桃,树身上冒着无数疙瘩似的桃树油。桑树长满了坟地空隙,没膝的狗尾巴草密密麻麻长在每一座坟头。芦苇从水边长进了坟地,高高低低密密匝匝。一只鸟儿在水边的一支芦苇上,一动不动。人来了或走了,它只一动不动,像坐禅像一个阴谋。低矮的枣树东一棵西一棵长连在了一起,要走近任何一座坟都是难事。
红红站在窄小的水泥路上,向着这边那边眺望。乡下的坟全是小土丘,极少有墓碑。几十年了,不要说找到奶奶的墓,就是找爹爹的也找不到了。红红想不到是这样的情景。但红红记得娘说过,奶奶的坟在最西北角,因为那时乡人抬了棺材进坟地,有人建议往最里边埋,因为奶奶的老伴茂生,在生了爹爹后没多久就病死过世了,爷爷的坟在最最西北边,要让这两个人到那边在一起。
多少年了,风雨岁月,没有人培土,从来没听娘说过有人给奶奶的坟培土,所以荆棘丛里,红红只能向着大概的方向默念:不要有水淹,不要有雷电,不要受到惊扰,让奶奶在那一边可以安宁。
二姐夫凌眯着眼睛看着远方,远方是一片开阔的水景,有养殖螃蟹的人包下了这300多亩农田养蟹数年。一年又一年,就在坟边的旁边,实现着养殖人的梦想。
红红向外走了几步,就看到一座新坟,被雨冲刷得很不成样子,是金叔的吧?旁边一字排成三座坟,也许娘知道坟的主人是谁。娘就是前天在雨里看金叔下葬一个跟头栽在泥泞里,所以,她再也不愿意到这里了吧。
突然,一条黄色的黄鼠狼窜到脚边,红红吓得尖叫,顿时脑中有片刻空白。从坟地深处也许是墓穴里爬出来的黄鼠狼显然也吓得不轻,很快就钻到了桑树林间。红红的心脏有片刻的停跳,脸上失去了血色。凌不假思索张开怀抱就把红红抱住了。这样自然,这样从容。
红红在清醒的第一秒推开了凌的怀抱,开了车门坐到了车里,可是,眼泪就这样来了。她多么无助,多么绝望,多么心痛。
她失落得心痛。想大哭一场。
凌默不作声的发动车,倒到开阔地一个加速离开了坟地。红红分明听到那只呆鸟突然飞了,带着惊喜的尖叫。
红红靠在副驾上,眼泪奔突。她对凌说,你知道吗,我不甘心,不甘心奶奶就这样不告而别几十年。不甘心啊。红红只想找到奶奶的坟,找到了然后对奶奶的坟说两句宽慰的话,奶奶是希望听到红红的呼唤的。
凌伸出宽大的手拍着红红的背,安慰说,也许当年我不该告诉你的。不应该告诉你奶奶死于非命。
是的,凌写信告诉红红,奶奶去世了,家里人全瞒着说她突然在睡梦中去世,但外界无人不知,奶奶是自己勒死了自己,死前她把唯一的木箱子的钥匙给了伯父的大孙子,一个还是小学生的懵懂男孩。红红的娘、大姐蓝蓝、二姐又蓝、哥青没有一个人告诉奶奶死的真相。即使到现在,他们都以为红红不知道内情。其实在当时红红就知道,她发誓奶奶的死她没掉泪,爹爹有朝一日死她也不会掉一滴泪。果然也是如此,当娘在爹的棺木上抚棺痛哭,喊着哥哥啊,你好好走啊时,红红内心冷笑不已。她的仇恨让她铁石心肠。可是没多久,内心愁肠百结,终于记起爹爹的种种温情,种种抚育他们几个的不易。而一个有着学识与体面工作的男人,在一个看似缈小却内心强大气场充足没有理讲只能动粗,而一动粗那一个便十分机警把所有指责都推给他的妻面前,这个内心火热却冷脸示人的男人,他的痛苦,一定也是一直在烧灼的。
奶奶死了,爹爹吓得六神无主,他奋不顾身地抱着他的娘,这个他动辄挥动老拳的女人,用这种极致的办法了结了自己的痛苦,不让他再次欺凌,而且让他永远愧对,永远不得安宁。所以他几乎是本能的害怕,他抱住了他以为痛恨入骨的娘,一直不肯放下,谁来拉都不放下,直到奶奶已冰冷,直到一夜就这样过去。
而且那时反对土葬的风声已很大,东村或西村,前村或后村死了人,偷偷地不敢发丧土埋了又被挖起来火化的耳闻不断。爹爹的愧疚终于得到了弥补,他利用他在城里老同学老同事的人脉,让他的娘得到了土葬的允许,后来也有强势的人要开挖奶奶的墓穴把遗体运去火化,爹爹躺在墓地不让任何人动一锹。
他终于成功了。不再有人提火化奶奶的事。奶奶知道她闭眼以后的故事吗?她是该感激还是木然?
这一切是二姐夫凌写信告诉红红的。
可是,没有人说娘是怎样的态度。娘不说奶奶,从不在红红面前提奶奶,她最清楚不过,红红从出生到外出读书,她没带过她一天,她把红红全部给奶奶,奶奶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抱着可怜的红红前村后村的到处找育龄妇女,求得给这个发育极不完全的孙子,让她可以吃口奶把命活下来。
红红望一望远去的坟地,她知道,此生她记住了奶奶安息的地方,她在那边不孤独,不会受欺凌。而且,红红知道她一辈子再也不会来这里。
凌把红红带到了城里,不问,不说,一切只以眼色揣摸。她信他,他也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