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斌载着红红与金龙往城里去,沿着长江高速,进入市区。再沿着滨江路向目的地走。
红红突然就发现了那个码头,码头上斑驳的桥。她的记忆里总是有这样的一座桥。爹撑着船从长江的支流进入江边的这个码头。然后把船停靠在码头,然后去供销社进货,盐、油、旱烟、酒、作业本。爹的供销店是个百货店。那一回红红去爹爹的店里玩,看到高班的男生致远买了一个带玻璃罩的煤油灯。红红对致远是有些好感的,可是大家都知道致远喜欢的女生是冰洁。红红见到致远与冰洁隔了人缝两个人相似一笑。
那是一个夏天。爹带了红红与青青到城里去进货。
爹爹撑着一只大木船,从南岸沟的长江支流转两个弯,过两座桥船儿就到了一条大江里。作为知识分子,熟读《二十四史》的爹一篙一篙地撑船去城里。水哗哗哗的围着船舷,水浮莲、水花生、绿萍在那么清澈的水面哗哗哗地后退,像逃溃一般,慌慌张张的。
爹爹站在船头,中等个子,瘦弱得像那个年代所有中国的知识分子一样,有一张瘦削苍白的脸。
爹带着娘下放了,一晃就是十年。爹从前在银行是中流砥柱人物,但谁让他是黑五类呢,谁让他有一位地主出身的娘呢。爹回到了乡下,他不会种地只会看书,爹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近视眼。他把书放在鼻子底下看,天天捧着一本书。村里的漂亮女人都笑话爹,尤其是网英,因为她最漂亮,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实在是可爱的。爹爹是闻着书香看书啊。
那时的农村也在高歌猛进,土墙上红红的堂哥锦用朱笔写着大大的标语。那一年奶奶穿着黑色的对襟棉布衣从客堂里走出去,小狗狗围着她,她走到哪里狗狗就走到哪。奶奶有一天说,哪个人能够万岁啊,人生不满百,古人都这样说呢。红红那时已经到了读书的年龄,她知道是不能说主席坏话的。奶奶看着她,眼神里全是信任,这让红红的心里暖暖的。
那一年爹爹去了城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娘在后半娘长嚎一声,把大姑娘,三姑娘都吓醒了。奶奶拍拍红红的背说,睡吧,不要听。娘长嚎一声后就是压抑的哽咽,然后第二天第三天绝食。娘绝食都是真的,不带一点假。虽然她有一身的脂肪,但两三天不吃,那是相当可怕的。爹爹于是就吵,声音很高。事情是关于网英的。爹爹去原来的单位银行见朋友,顺便买了点东西。
网英的爹嘴巴没有关得住,说红红的爹送了网英红毛线,这在当时是贵重的礼物。
一个四个娃的爹,落泊下乡劳动了,爹却有如此浪漫的心情。
娘说,敢做就要敢当,拿得起就要放得下。
爹说,是人家网英知道我上城给了钱托买的毛线。网英的爹讲什么也不客观啊。
娘说,网英的爹到处跟人讲,骄傲得很呢。
爹无语,再不跟娘说话。
娘不吃饭,大姐就不吃饭,眼睛瞪得多大的,陪着娘伤悲。
红红与青青完全不懂,照样玩。那几天全是奶奶在操持家务,不说娘一句,也不说爹一句。她心疼几个没饭吃的孩子。
爹下放到乡下,什么农活都不会做,起先他撑着小船在门前一条条河里罱河泥,瘦瘦的两只胳膊最后练出了两块硬硬的肌肉。只是,爹的肝老是疼,不然他一个人做这样特别的农活他干得还是挺开心的。
后来,金叔看不下去了。求了上级让爹去做老师。爹一个大知识分子也只能做村后小学的老师。可是爹心疼锦,大伯家的锦初中没上完,因为奶奶是地主出身,被剥夺了读书,爹牺牲了自己的前途与健康让大堂哥顶他的老师机会,做了代课教师。
锦勤学苦读,加上有天赋,后来一直做到了校长的职位,这是后话。
爹只罱了很短时间的河泥,因为肝病,罱河泥这样重的体力活,他应付不了。金叔又替他申请,爹终于又与算盘打交道,进了供销社系统,店长营业员全是他一个人。
船儿在水里行走,鸟儿在两岸的芦苇丛里唱歌,有一两只鸟儿还会一个挺身,飞到空中,箭一般,声音里全是欣喜,阳光照在水面上,风吹在脸上。是夏天的季节,江里水很大。爹一篙一篙的撑,水儿啪啪啪地迎着船头而来。
青青与红红坐在船尾,他俩手拉着手,并排坐在那里。青青说,这河多宽啊,比学校的操场还宽。那时青青刚刚上学,在堂哥锦的班上启蒙。他是个有见识的人了,见过操场。
红红的头顶心里扎着马桶盖一样的朝天辫,哥哥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抬起头挺着肚子看天上的支,一块去赶着一块云,跑得好快啊。
水面上时不时有一大块野菱阵。尖尖的叶子,小米粒一样的白花,菱盘平铺在水面上。怎么这么安静呢。爹脸上是平和的,有时把眼光落在青青与红红的脸上,是慈祥的呢。红红看见爹爹的笑脸多么开心啊。她拉着哥哥青的手,叫得可甜了:哥哥,我也要上学。
爹说,红红下半年就可以进学堂了,红红一定是最聪明的最听话的孩子。
爹爹能把船一篙一篙撑进城里,从这条河撑到那条河,然后他沿着晃悠悠的跳板一箩筐一箩筐把日杂用品装到船上。爹带着红红与青青到城里,哪儿也没逛,他不许红红与青青上岸,就坐在船上,看着船,不要被人家撑走。
红红觉得这任务非常重要,她一直拉着哥哥青的手,不许他上岸。岸上有孩子在抽陀螺,青青的心痒痒的,几次要上岸,红红快要哭了,说,船被人撑走,我们就回不去了。回不去,奶奶会哭的。
那一年,爹爹有很严重的肝病。吃一种白白的扁扁的药片,有时双手按在肝部,脸色铁青,目光严厉中有点绝望。
红红坐在玄斌的沃尔沃上,车一闪而过。老码头的桥还在,旁边是一座现代化的斜拉大桥。红红想一个人来这里,悄悄的,凭吊爹,凭吊那么贫穷那么单纯的岁月。
爹,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