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轻拂。家乡的夜已不宁静。爹爹从前停舶小船的码头，已变成繁华的夜市，大红灯笼挂到了水边，水里也是一个华丽丽的世界。
爹爹，长眠在村后的坟地。他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红红长大了，在五六年级就能做绵绣文章。她问爹爹，诸葛亮躬耕垄亩，读史书，爹爹，红红觉得你就是诸葛亮呢。爹爹说，红红懂爹爹了，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落泊到乡里，爹也只能做山中秀才。只是读书人不能丢了书，日月一样是有盼头的。
可是诸葛亮熬到了刘备三顾茅庐的一刻，他又出仕为蜀国运筹帷幄了，爹爹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城里，红红不想吃苦苦的菜粥，不想吃胃酸的山芋，不想吃大麦粥，粥里都没有白米。
想得到美，你也得有公主的命。娘从背后断喝了一声，红红的魂都要掉了。一个小小个子的人却有那么大的嗓门。娘在广阔田畴田尽情地使用她的好嗓子。红红从小就胆小，谁嗓子大一点就会吓得哆嗦。
娘明知道红红胆小，她才不管，她手里拿着个大竹筐，里里外外忙个不停。
红红无声地流起了泪，小狗狗从堤坝那边走过来，它摇着尾巴在红红的脚边蹭着。是冷天了，太阳在下午不久就斜过去了，竹林里传来簌簌的风，很干脆呢。红红坐在门槛上翻一本叫做《隋唐演义》的书，红红的爹爹说，红红喜欢看书就看啊，不懂的爹爹会讲给你听。
红红问，柳树为什么又叫杨柳呢？红红问这话时，堤坝两侧的柳树开始掉叶子了，枫杨的果子掉了一地。
那是隋朝的皇帝，因为他喜欢坐船从运河里下江南，看到柳树好看，就让地方上沿河边都种上柳树，老百姓因为隋炀帝喜欢种杨树，干脆把柳树叫杨柳了。
爹爹，江南在那里？
江南在长江那一面，站在我们这里一眼就能望到江南。到江南红红就有白米粥吃了。
红红说，我要吃白米粥，我不要吃大麦粥，要吃白的米粥。爹爹沿着堤坝走出去，小狗狗一直把他送到几百米之外的村头，站了好久，犹豫再三还是折回来，爹爹上班去了，他不能让红红吃上白米粥，他自己也吃不上。他就这样天天胃疼，肝疼，娘也不能保证让爹吃上白的米与白的面。
冬天了，爹去城里装货不能撑船了。红红与哥哥青青都到了镇上读中学。爹爹改用独轮车装货，他一车装不了多少，不去大城里装货，改到镇上装货。在装货前他走到青青与红红的学校。学校很大，自从红红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到这里后，爹爹每次来进货，都定好日子与时间让红红与青青在大门口等。爹爹买了刚出炉的吹饼一人一块，他看着兄妹俩吃完，才离开。
红红与青青是爹爹的希望呢。这兄妹俩都继续了爹爹能读书的基因，成绩很优秀。
有一次爹爹进了货，把独轮车直接推到学校大门口。学校就在离镇上不到３００米的地方，三面环水一面临大马路，爹爹沿着大马路把车推过来一点也不累。那天，青青与红红的学校正好开体育运动会，两个人生得瘦小，没有项目，爹爹就带着两个孩子一路回家了。
爹爹推着独轮车走在后面，乡间的土路到了冷天硬得像石头路，坑坑洼洼的，又因为农人平时浇地引水，路上总有一个个沟缺。爹爹推车最怕的是沟缺，要非常小心地用力才能巧妙地把车推过去，不然会连人带车倒下去。
爹爹找来一根粗麻绳，让青青与红红走在前头拉着，两个孩子拉得好欢乐，一路笑声，爹爹的脚步也快了。天没暗就到了家。
爹爹说，红红力气也不小呢，都能帮爹爹拉车了。
一个知识分子落泊到乡下，不会农活，不会种麦，不会插秧，但爹爹学撑船、学推独轮车，一学就会，他一个人讨营生。
可是，爹爹多寂寞啊。他在自己的日杂店里学会了喝酒。他像杜甫、李白、陆游一样，每天都要喝酒。可是别人喝酒都有朋友亲人一起，他总是一个人。刚开始，他喝了酒半清醒地回家，后来就越来越不清醒了，中午的时候，乡人看到爹爹在孩子们快放学了就关上店门，步行回家吃饭。孩子们看到了一个醉醺醺的老头像踩在棉花上回家，爹走过的路上总有一两个顽皮的孩子学着爹跌跌撞撞走路的样子，一脚高一脚低，但爹走得很稳，从来没有跌过跟头。娘说爹是个熟读三国的人城府深呢，还笑话爹连走路都在打太极。
娘有时在晒谷场上晾芝麻，晒黄豆，她满脸堆笑说，她视力好呢，一眼望出去十里八里的都有，她老远就看出爹又喝高了，跳着舞走在路上。
那一段是娘最开心的日子，爹下放到乡下，一个人独自撑一个店面，经营百姓必需的生活用品。天天回家吃饭。娘走饭粗叶大叶，孩子们要是撅着嘴不爱吃，她呼地就站起来，把碗端到一边，不吃就不吃，碗一拿走，肚子还没饱，孩子们只要吃，再不说话。爹爹吃清汤寡水的菜粥，有时刚刚滚开饭还是生疏的，没有粘劲，爹早已已饿得胃疼，也顾不上好吃不好吃，盛了一大碗就吃起来。爹吃饭时最讨厌有声音，谁筷子掉地他二话不说伸出自己的筷子就打手。娘总是嘀咕：也要有公主的命，谁不知道面米好吃。大鱼大肉好吃。
可是等到红红的爹酒越喝越多时，爹已经很老了。红红就在爹爹等得有点漫长的期待中考上了重点大学。那一年红红的奶奶反而十分硬朗，她一个人还能踩着碎步到水跳板上，把打了肥皂的脏衣服放到清澈的小河里洗涤。
长江里水势大时，能看到水从西到东一浪一浪地涌过来。水儿清澈见底，有时奶奶掬水洗脸，到了奶奶都是美丽的。就从爹爹越来越醉的那一年起，爹爹学会伸出拳头打人了。可是他一点也不知道，打了人，女人很痛苦，眼泪还挂着，伤心欲绝，可是爹很快去睡觉了。他的午觉越睡越长，有时有性急的人到门上来叫他去开门买东西。爹爹醒了，拿着钥匙跟着要买东西的人一起走，他急急地走在前头，要买东西的人走在后面，远远看去爹爹像被人押走的犯人。
红红的爹真的走了，病死的。沿着的是同样一条路，走向了死亡，他被抬出了村子，火化，然后骨灰被送回埋葬，然后就再没有出现在这条路上，但时间一久，他住到了红红的心里。许多事回味再三，从前看到的与回忆起来的不是一个答案。
红红的人生是一条规划师的路，别人的眼里她是一个成功者，可是，她的内心全是泪水，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流泪不止。
她没有原谅爹，她也没有成功给爹爹看。想来爹爹是伤心的吧，是绝望的吧，不然他为何不能再等几年，反正那个世界终究是要去的，何必这么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