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紫鹞几人的离开,方才还人声鼎沸,灯火阑珊的江面如今已是一片死寂。黎纾执剑迎风而立,青丝在风里翩飞,她遥遥望着江上愈来愈小的涟漪,顷刻间只觉全身的力气似乎用尽。
“这世上人与人间的关系从没有不计得失,只有互相利用。你若强,他人便会依附于你,一旦哪日你失了势,便会树倒猢狲散。纾儿若做黎氏之女,即便将来失势,亦可凭借落月强大的财力保性命无虞,而千色,却不能。”耳畔幽幽传来大哥温润的声音,令黎纾有片刻的失神。
是呵,这世上,千色可以有一个,两个,甚至百千个,而黎氏之女,只有一个。倘若方才她言明自己是黎氏之女,那么定然会有人前去落月山庄报信,但是她没有,所以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状况。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眼前有晕眩的感觉骤然而生,黎纾极力稳住心神,然,执剑的手却似突然失了力。“当啷”一声,剑自手中滑落,直插入甲板,发出铮铮嗡鸣之声。她看着那如同裹了冰雪寒冷的剑刃,微微叹了口气。
也许自一开始她便是错的,以为只要自己不入局,便是局外之人,可以笑看局中人的喜怒嗔痴,却不想其实她早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拉入局,只是浑然不自知罢了。
“小姐,您无事吧?”珍娘胡乱擦去紧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抱着伤臂上前,声音有些嘶哑。
“还好。”黎纾试图回以一个宽慰的浅笑,可是当刺目的猩红色映入眼底时,她极力保持着的最后一丝坚强也在顷刻间被击溃得犹如坚固城墙崩塌四散。
这就是她口口声声说着要极力保护的人,眼光扫过满脸惊惧尚在的众人,黎纾下意识地咬紧嘴唇,直到有腥甜之气溢入喉中,终于身子一晃,向后踉跄倒去。
“小姐——”
几乎所有人瞬间都忘记了身上的伤痛,齐齐奔上前。
黎纾眼神空洞无光,漠然望着无垠的夜空,嘴唇一分分变得煞白,就在这瞬间,她忽然想通了一切,存在于世人脑中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断不会因为一个稍微与众不同的千色而轻易改变。就算千色再神通广大,说到底,在世人眼中也还是个姬人。
或许,她真的该彻底放弃千色这个身份了,彻底……
一袭青紫衣袍快速越过众人,长袖舒卷间,有力而温暖的手迅速抓住了黎纾的手臂。尚未及黎纾回神,她整个人便被大力一带,瞬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端是男子温热爽朗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旁,飘入耳中的却是一声:“你真打算放弃一船人的性命?”
黎纾闻言,幽幽抬眼,正撞上景少洵的目光。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的眼睛异常明亮,深邃的眸心如同汲取了灼灼月华,即便坠在天穹粲然的星子也不及他万一。“瑞王总是能一语中的,即便想,怕是也不敢。”
景少洵修指自她腕上轻轻划过,而后微微一笑,敛去眸底深处自然流露出的关切和担忧,“还能说笑,便是无大碍了。”目光掠过她苍白无色的唇,眉紧了紧,抬手为她轻缓拭去嘴角的鲜血。
黎纾双肩一颤,自然地去躲,却躲无可躲,正慌乱时,耳边缓缓传来他低低的叹息声:“何苦总这般勉强自己?”
勉强?黎纾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大哥自临潼回来后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来转去,使得她的神智有些飘忽。
“大哥,纾儿再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了,将来哪怕赌上性命,纾儿也会护落月,护身边人无忧。”少女握紧男子冰冷的手,语气坚定不似玩笑。
男子苍白的嘴唇微微勾起,抬手为少女拢了拢额前的乱发,“大哥相信纾儿,只是……”
只是什么,男子未曾言明,但那瞬间的对视,少女却似乎看到了男子眼底的一抹无奈的苦涩。现在想来,或许大哥也是想说“勿要勉强自己”吧。
“有吗?”黎纾微勾唇角,转了话题:“不过还是要说句谢谢。”
景少洵嘴角扬起个轻笑的弧度,声音悠悠拖长,“本王可不是个轻易便被打发的人,既要谢,可不能随随便便。”
“好像画中人呢。”互相搀扶的几个姑娘中忽有一人轻轻低语。
珍娘闻声柳眉下意识地拧紧,心底莫名焦虑起来。
“阿珍定要代我照顾好纾儿,虽然了然道长断言纾儿有九霄凤命的命格,可是一入侯门深似海,宫中波云诡谲,断不适合纾儿。今日我将纾儿送来你这儿,一来求你尽心教习,二来也想着给纾儿一个姬人的身份,如此便可令穆燕帝不能轻易赐婚。”中年男子神情忧虑道。
“放心吧,远志。”
……
古老而清晰的画面戛然而止,珍娘看着两人面上神情,上前行了一礼,道:“谢谢瑞王出手相救,不过……”
景少洵微微一笑,截口道:“珍娘自己也受了伤,想来你家小姐也不愿意让珍娘受累。”
赫然对上景少洵的目光,珍娘脸色一白,那目光看似十分平和,可是却令她没来由地心慌,嘴唇翕张了两下,看到黎纾不曾反对,低声道:“老奴先去看看别人。”
“珍娘可派伤势轻的人去卿月阁去取止血药。”黎纾淡淡吩咐,见珍娘走远,方自景少洵坚实的怀中旋身而出。
景少洵心底有一丝淡淡的失落,面上却极力保持着温婉的浅笑:“可有想到如何脱险?”
黎纾脸色微沉,此刻舱底的裂缝愈来愈大,可以清楚地听到江水随着裂缝灌入的声音,目光扫过惊恐与期盼并存的众人,扬眉道:“你猜萧澈会不会卖落月一个人情?”
“萧澈嘛……”景少洵眉梢微挑,这个女子冷静下来的时候,眉眼间便是另一种韵致,目光顺着她微蹙在一起的眉一路向下,描摹着她的容颜,淡声道:“萧澈此人心机极重,做事前总会先权衡利弊,你说他若卖落月一个人情,好处是什么?”
黎纾沉吟片刻,道:“虽不知好处会是什么,但我想好处定大于坏处,毕竟一个在邕城经营数年的人,一旦机会赫然来临,依他的性子该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吧?”莫多曾提起过胥弥宝藏,那么萧澈会不会也知道此事?而瑞王呢?目光上下在景少洵身上转了一圈,而后与他立在船头静候萧澈的画舫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