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日子一天天热了起来,转眼过了谷雨行将立夏,我先后收了博裕三封信函,除了略略简述讨伐情况之外,大抵都是表达思念之情的文字,我一封一封收好,心情也一日好过一日。兴兵作战的事不消他赘述,自有父亲和哥哥时时带回最新的消息来,不外乎我军士气高涨,大将军用兵如神,挥斥方遒,不日既可凯旋云云,我在这一径声音中心思也渐渐轻了,虽然日夜思念博裕,却可以如之前一般谈笑自若笑靥如花了。
这日阳光柔暖,鸟啼猫闹,我在一夜好睡中悠然转醒,起身披了衣服,玉儿听到响动端了水来为我梳妆。外面的喜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我不由也兴起好奇,自个拿了叉杆支起窗子探头去望。
我所住的这别厢门前只一颗菩提树,现今已有些年份,枝繁叶茂,阳光从树叶中落下,斑驳点点,一对喜鹊欢叫着,辗转啼讴,却正似恩爱一对。我不由得看的出了神。
“真是好兆头,‘喜鹊叫,喜事到。’玉儿给小姐道喜了。”玉儿也探头出来,看见这对欢叫着的喜鹊嬉笑道。
“哪里有什么喜,只不过凑了巧罢了。”我口中无所谓,心中却也喜不自胜。
“我听顺祺说,张公子很快就能得胜回朝了呢,还不是喜事?”
“千里迢迢,顺祺哪里知道分明,不过哄你罢了,这也要信。我不与你胡说,老爷用过饭了吗?”
“今个老爷不早朝,厨房备的晚了些,还没用呢!”
“吩咐下面不用另做一份了,我去与老爷一同吃饭。”说着对镜梳妆,又换了浅紫色缎面长袄和玉儿一道往父亲住处去。
已经有段时日没有同父亲一同用早饭,父亲自是十分高兴,又吩咐把哥哥也一道请来,父子三人说笑着讲些家事和朝堂上的趣事,不由得已经日上三竿,巳时已过,三人却没有停歇之意。
“今日既非循例父亲和哥哥公休,又不是斋戒祈福的日子,皇上当政以来一直勤勉,何以今日不必早朝呢?”
“昨日入朝已闻万岁偶有咳啼之声,面色也不甚好,问了皇上身边的掌事静昌公公,说皇上前几日一早去练功房修习,许是出了汗被凉了,几日来一直不见好。昨日傍晚的时候就有宫里传话今日不必早朝了。”说到这里,父亲不由得锁起眉头。
“父亲不必忧心,皇上一向勤于健体,之前也未有其他时疫,偶尔风寒,很快就会无碍的,想必是太医们紧张着,所以才延了一日早朝罢了。”我劝慰道。
“近日博裕贤弟可有书信于你?”
“十几日前曾收到书信一封,不过叙述前方战事而已。”
“若只这些,博裕贤弟也不必分别修书自己府上和妹妹你了。”哥哥抿起嘴角,笑意布满眼角。
脸蛋灼烫,再看看一旁也是笑意盈盈的父亲,我只得垂下头一言不发。
“好了,好了,不要打趣你妹妹了,你这哥哥也不正经,明晓得静姝面皮薄。不过朝堂上一直凯歌高奏,想必用不了几时博裕侄儿就可返朝了,我等也不必过于忧心了。”
徐徐又吃了些酒菜,自有下人们换了热饭菜温了酒,一直连着吃了午饭,才和哥哥辞别父亲,回到房中。
“晌午时候三小姐来过,见小姐不在,先回去了,说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来坐坐。”丫头樱芒说完,把茶盏放在几案之上,退了出去。
“小姐要请三小姐过来坐吗?”玉儿一边将枕头靠在床头服侍我半卧着,一边问我。
“晚些再说吧,吃了一上午的酒,有些乏了。”
“知道了。小姐歇一会吧,玉儿在门外,有事唤我一声。”
我挥手让她出去,不久便沉入梦中。
依稀觉得耳畔有人低低呼唤,抬眼看时却一团迷雾,辨不清分明。
披了外衣随着那声音而去,白色雾霭深处似有一衣玦飘飘人影,总在我身前一丈远处,辨不清男女性别,面目五官更不可知。心中焦灼,快步追赶着,犹不可探得他分毫。
“长歌当哭,无谓情根深重;把酒言欢,更奈人生几何!香兰泣露,落霜覆华,空余香。浩者泱泱,惜君独爱,暮回首……”
那声音似语似歌,飘忽不尽,却又无法领悟。
我正踯躅着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身后传来莺声燕语,尚未来得及细辨,只觉得身体被人从后面轻推了一下,脚下一空,就直直的坠下去……
“啊!”我呼喊着转醒,玉儿听到我的呼喝急急跑进屋子。
“这是怎么了?被梦魇着了吧?喝点茶润润吧!”玉儿忙扶着我起身端了茶上来。
心下突突跳着,那梦中的词句却愈发分明,只是参不透这其中奥义,只能暂且搁置不提。
“要不要请三小姐过来陪您说说话?”
“她的身子好了也没多久,还是我们过去吧!”穿戴整齐,朝着【睦苑】去了。
巧云正守在门口,见我们来了,快走几步请安:“小姐在房里呢。”又朝着里面轻声道:“小姐,大小姐来了。”
“姐姐来了。”清婉应声而出,娉婷淼淼,眉目含笑,上前拉了我的手,“我正想着晚一些再过去看看呢,没想到姐姐倒先来了,快屋里说话吧!”又吩咐巧云准备我爱喝的竹叶青,“前几日娘舅来探亲,带了些四川的特产,听说姐姐爱喝竹叶青,特地带了些过来,我已经让巧云装好了,一会姐姐刚好带回去。”
“哪里就非得竹叶青不可了,还要清婉你特意准备。”知道她的娘舅家境清寒,断不会为了我的喜好采买,想必是清婉自己贴补了银子,想到这里心里感动更盛,却不敢表露分毫,知道这些年她和姨母过的不易,私房钱也不多,又不便当面拒绝,只想着日后再行回礼了。
“不麻烦的,我又不喜欢茶的,白白留着品不出这茶的滋味也是可惜了。姐姐今天是去了父亲那里?”
“嗯。”默了一会:“你也有段日子没去请安了吧?下次我们一起吧!”
“几天前在园子里碰到了,父亲气色很好,清婉也就放心了。”清婉垂着头,摆弄着手指。
“还是多多走动才好。”
“清婉明白,姐姐别为这件事烦心,虽然我娘如此,但是父女的情分我是懂的。”
我拉着她的手笑笑,“这样方才对了。”
“博裕哥哥要回来了吧?”
“该是快了,可没有准信儿。”
“清婉虽然常在闺中,但也听到下人们说什么‘大将军’的,姐姐很快就要做‘将军夫人’了呢!妹妹先在这里给姐姐道喜了。”
“你这丫头,刚刚赞扬你几句就要皮痒了,又拿我来打趣。你还不是如此,还有一季就‘选秀’了,保不齐被当今皇上看中了,做个嫔妃贵妃什么的,姐姐我还要指望着妹妹你呢!”
本是玩笑之言,却没想到清婉闻言却肃穆安静下来,幽幽叹道:“都道皇家尊贵,可泱泱后宫,又有几人能得皇上宠爱,为了那须臾的宠爱,又要赔上多少性命?娘亲尚且如此,清婉从小便不指望了。惟愿上天怜惜,被指给哪家不甚富庶的亲子贝勒,做对恩爱鸳鸯,那清婉一生之愿足矣。”
我看着清婉看透世事的戚悲神态,往日只道她通情达理,笑语莹然,似是小女儿一般,却不想早已有这么通达的胸襟思虑,于我心中又何尝不是呢?
“妹妹一定会得偿所愿的,当今皇上英明神武,治国有方,又不是贪恋美色之君,登基之初也只选了一十二人充盈后宫,此次也只不过是按例走个过场,添补皇室绵延子嗣而已。”
两厢说了些闺中的话,几至天黑了,才回自己房中休息。
皇上的病势日渐沉重,已经连着几日不能早朝,满朝文武私下议论之声鼎沸。因先皇与皇上皆看重安家,故这两三日来,终日有拜访之客,不过是打探一下皇上情况而已。
父亲这几日已让哥哥代为一一回绝了,不肯在此时落下任何话柄,却仍旧每日收到朝臣拜见的帖子。
父亲因为皇上的病日渐沉重,太医们也束手无策,每每在书房叹息,哥哥也是一筹莫展,苦无良方。
“大姐姐,存浩求见。”外面稚气的童声带着特有的持重。
我放下手中正绣着的鸳鸯样子,玉儿先一步去开了门:“小少爷来了。”
“存浩给大姐姐请安。”小小的人儿穿着合身的长袍,手势娴熟的作揖,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一抹世故成熟,眼睛却清亮有神,俨然一副小书生的模样。
“快免了吧!今天不用上学吗?”我拉着他坐下。
“今日夫子家里有事,后日才能复学。”存浩一板一眼的答了。
“是有什么事找我?”我看他端坐着,无聊的踢着双腿,却不肯离去。
“大姐姐……外面,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为何这么问?”
“父亲这几日愁眉不展,存浩去拜见了两次都被拦在书房之外,今早本打算出门去逛逛,柳管家也让轿子抬着从南门出去,我心知有蹊跷,命轿子绕了一周,见到府门口停了三五顶细软轿子,一些下人们守在门口,手里都拿着拜帖。”
暗叹几姐弟中最像我的就是这四弟,年纪尚小,看问题却透彻,心下微微释然,“没什么事,若是有事大姐姐哪能安稳坐在这里?”
眼神中盛满疑惑却因为我笃定的目光也静候不语。
“莫非存浩信不过大姐姐?”
“存浩相信姐姐。”
“那就是了,并没什么要紧,不必放在心上,趁着夫子不在,我们两姐弟出去走走,去年秋天的时候我说要给你做个褂子来着,慢慢的耽搁了,去了街里你自个儿选,以后穿着也舒坦。”
“多谢大姐姐。”存浩起身向我行礼,我赶快扶他起来,遣他回去换了衣裳,一同坐着轿子,仍由南门出去,直奔市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