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巷是京城最出名的繁华之地,商家络绎,人声鼎沸,各种好玩的好吃的,稀罕物都寻得到,虽然本朝并不俱分男女,但因仍待字闺中,并不能经常出来,自己就先被挑起了好奇心,掀开帘子张望着。存浩到底是不足十岁的孩子,早已按耐不住,准了他下车跟在一旁走着,时刻指点着,遇到男孩女孩们喜欢的物什也一一买了回去分给水伊,那丫头最是争强好胜的,若是改日发现偏怠了她,自然还有话说。
“停下。”我摆摆手,在一家最大铺面的布料店门口驻了,由玉儿扶了手下来,抬眼望了望三个斗大的金字,曰:绫罗轩。
“姑娘好!请进来看吧!”店主是个四十岁的男子,衣着倒是素净,见我们一行人,也知身份高贵,赶忙从后面绕了出来,亲自陪着小心。
上百种布料绸缎整齐的码在台子上,我随手翻了几下,不说话。
“二顺,快给姑娘公子们准备点茶水来,姑娘,咱们移步里间看看?”
“有劳了。”我这才微微笑一下,随着他款步向内间走去。
内里又是另一番光景,几十匹绸缎间隔的摆放着,各自立一小牌,写着名称和产地,偏左角放着三把藤椅,竹编的几案上摆着紫砂的茶具。
“存浩,你来看看,喜欢哪种花纹颜色?”
存浩点一点头,才进前来瞧,也不动手去摸,只看着。
我看他目光在玄青色雏菊暗底色绸缎上停驻了几秒,复又看向别处,随后垂首而立:“存浩眼拙,不懂得布匹纹理,就由大姐姐您来拿主意吧。”
“鬼小子。”我笑着轻声斥他,指了玄青色的料子说到:“给我来两匹吧!另给我两匹玫红的。”
“姑娘公子真是好眼力!这是江南织造府这一季出的料子,整个京城除了小的这里有,其他店里是买不到的。小的这就准备遣人放到车里去,姑娘公子先喝口茶,小店粗鄙,还望二位不要介意。”
“多谢店家了,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办,就不多扰了。”说完走出里间,穿了厅堂出了店门,店主一路陪着,笑容可掬,目送着我们上了车。
“小姐回吗?”玉儿看看天色,轻声问。
“回吧!”我点点头,让存浩坐回轿子,原路折返,行至一处被一古朴的茶坊吸引,来的路上看着另一头,却没发现这间的好处,摆手让人驻了轿子。
“存浩想随姐姐一起看看。”我点头应好,姐弟二人步入茶坊之中。
并没有旁的茶客,一老翁在摇椅上昏昏欲睡,听到响动才睁开眼睛。
“小姐选茶?”那老者从摇椅上站起,恭敬却毫无谄媚之意。
“随便看看,待有所好,再知会老人家。”
那老者也不客气,复又坐回到摇椅里。
“你这……”一旁的玉儿看不过眼,正要开口,被我的眼神喝止,硬生生的吞回话,气鼓鼓的盯着脚面。
店面不大,装饰也并不奢华,但却清新雅致,店中的熏香味道特别,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觉得心下舒爽,也愿驻足一观。
散漫的四处打量着,突然被一柄磨砂紫红色茶壶吸引,这茶壶不是新的,壶柄颜色略有些黯淡了,但却没有破旧之感,想必历经经年,壶身反而沉着出紫光来。非是以好茶泡了些许年头,断不会生出这温润颜色来。可惜世人只知好壶能冲出好的茶香,却不知,好壶也靠着好茶温养才显出神韵来。
伸手正待要取,一双高于我头顶的手先一步拿到壶身,我抬头去望,却见一翩翩君子也正错愕的看着我,四目对接,仿佛一到灼光,我已知不妥,迅速收回目光,侧身向一旁站了站。
“不知小姐也中意此壶,在下失礼了。”转眼壶已经被双手奉于眼前,我错愕的再度抬头,却看到他玩味的笑容。
正一正颜色,屈身行礼:“君子不夺人所好,既是公子‘夺得’此物在先,小女怎有强夺之礼,先行告辞了。”一转身便欲出门。
“小姐倒是影射在下适才‘豪夺’了。在下更不敢如此授受了。”
“小女绝非此意,公子多虑了。”留下一个笑容,我和存浩已上了车子而去。
“小姐,既然那公子诚心想让,小姐又着实喜欢,为何不做了顺水人情,欣然受之呢?总归我们也是用自个的银钱买的。”
“此言差矣,古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何况长姐尚待字闺中岂可随意授人以柄?”我尚未开口,存浩已正色回道,我点头表示赞赏,玉儿惭愧垂首,不再开口,方回到府上,遣锁寰将饰物交给水伊,吃过晚饭。心下还是忧心父亲,踯躅再三还是来到书房中。
“大小姐,老爷他……”
“行了,去准备点清淡的,通传的话再端上来。”
“父亲。”
“静姝来了,坐吧。”
“父亲还在为皇上的事情烦心?皇上的病情仍未好转吗?”
父亲摇摇头:“两日前我曾私下问过冯太医,说是几近好了。”
“难道还有下文?若是这般,父亲大可不必如此伤神。”
长长叹了口气,蹙眉不语。
“既是如此父亲大人为何还是这般担忧?此间可有什么变故?父亲但说无妨。”
“昨日晚上,皇太后急召我和赵太傅、刘司徒三人,谈论皇上的病情,却说是愈发重了。”
“怎会这样?”
“我也觉蹊跷,为父也曾问过几位太医院的太医们,谁知各个屏气凝神,各个只是摇头不语。”
“既是这样,改日让安顺带了父亲亲书的书信交予冯太医,爹爹与太医相交甚厚,看到爹爹的书信必会安排相见,皇上的病情,父亲一问便知了,切勿忧心太过伤及己身。”
父亲皱着眉头,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劝慰,兀自又叹了一声。
“父亲可是还有烦心之事?”爹爹一向为人持稳,怎的这两日这般忧前顾后起来了。
“皇太后召见为父,还为一件事,太后说,前几日皇太后前往皇家的庙宇为皇上祈福,占了一签,解了有云:皇上此劫难非常态汤药可解,可‘以喜冲之’,谓之甚佳。”
“莫不是皇太后要替皇上提早‘选秀’?”我一惊,未经思索,话却已经出口了。
父亲审慎的点头,无奈的看向我:“皇太后有意提前选秀之期,然知祖宗礼法不可乱,所以请我们三人前去商议。”
“看来皇太后已经有了计较,所以父亲才如此忧心匆匆。”不需多言,我已明白父亲是为了我苦愁,本朝法度,凡年龄十三至十六未及婚嫁之女,每三年皆须参加“选秀”,旨在“集乌央大国之力取心灵秀美之人,信后宫、安民心、绵子嗣。”而我,本是有了婚约之人,却因突发战事而暂且搁置,竟阴差阳错的也成为符合条件的人选之一!
“姝儿……”父亲看着我,不知以何安抚我。
“选秀兹事体大,也难一蹴而就,皇太后可核准了时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再问向父亲,若是容个月余,想必博裕也回来了。
“太后请了宫中卦师,只得下月初六为最佳嫁娶之日。”
尚有半月有余,若是快马加鞭,想必是来得及的,只是不知前方战事如何,是否可以即日起身。
“得知此事,为父已写下家书,快马报送博裕贤侄,轻重缓急一并告知了他,想必再有三五日便可到了。”
“谢父亲成全。”感动盈于心头,我俯身下拜,却被父亲搀扶住:“人在朝廷,身非得已,你能体谅甚好。自你娘三年前病故仙游,最挂心的不过你们兄妹几个,她生前我曾负她,身后自尽力护你们几个周全。”
“父亲何必自苦,娘亲明白的,临走之日也是含笑而亡,从未怪过父亲,还望父亲早日放下吧!”我又劝慰了一番,方才告辞。
度日如年。
反复的在心头闪现着这四字,已经是皇太后颁布“选秀”的第十日了,离选秀之期只剩下五日,京城及外省的官员们,不论大小,稍稍有些名头的,都在忙碌着“选秀”这件事,因为昭告的仓促,准备起来颇忙乱了一阵,户部忙着登记各家中在此年龄间女子名目,身家背景,逐层筛选。
官宦家子女却只是例行登记下年龄,品德相貌却不在考察范围之内,所以我和清婉也不过是微笑着对着户部的官吏们微笑一下算罢。
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我整日在房间里绣着鸳鸯蝴蝶,若无大事绝不出门,娘亲走后,府里的事情大大小小总会问问我的意思,这几日也安静了些,不是大事丫鬟老妈子们就自己做了主,我也没甚心思事事问着,但由着她们去了。
清婉忧心的探问了我几次,我只是轻描淡写的搪塞过去,毕竟这不是什么可以昭告天下的事,何苦要她忧心自身的时候还要费神牵挂着我呢?
手中握着三天前博裕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心内不知道是哪般滋味。
【得悉安世伯书信,已日夜兼程,然士困马乏,脚程终慢,所幸不日可归,少安毋躁。】
短短几个字,却仿如天籁,日夜端详,翘首企盼。
如此又过了三日,离选秀之期只余两日,却依旧没有博裕的消息,爹爹派出去的家丁出城百里却没探到大军的踪迹,心,一点点沉下去,毫无声色。
清婉时刻陪在我左右,每当我叹气便用她温暖的手给我力量,姐妹二人抱着最后的信念等着盼着……
“小姐!大小姐!”远远传来安福的声音,我和清婉立刻奔出房门。
安福咽口唾沫,润润干涩的喉咙,喘着气,从中衣中掏出一封书信:“张……张……”
“知道了,快去喝口茶吧!”玉儿拿过他手中的信函转身递给我。
顾不得女儿家的端持,我直接撕开那信封:
【士卒行至京郊,突染时疫,无力行军,望自珍重,尽速归。】
书信从手中飘然下落,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般,虽然数次打探不见行踪,我已想到各种不测,却始终抱持着一丝信念,此刻也全消散了。
清婉捡起看了眼,悲怜的看我一眼,小心遮去眼中的担忧,吩咐玉儿道:“吩咐下去,大小姐身体不适,今日府内大小事宜权斟酌着自己办了,拿不定主意的都去与柳管家商议。”
玉儿看我和清婉的脸色也猜出个八九分,立刻肃然下去嘱咐了。
“我扶你进去再做商议吧。”
牵起一抹微笑,我扶着清婉的手臂,轻轻摇头:“我没事,别担心。”
“姐姐……”清婉看着我,泪水盈于眼眶,却怕平添我的伤心,背了身轻轻擦拭着。
“没什么,不过是走个过场,那么多的秀女佳人,哪个就那么容易被选了去了。”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心反而较于前两日落了底,我只需寡颜素衣混迹于人群中,低眉顺眼不言不语请个安便好了,皇上身体刚见起色,也不见得就会亲自选看。只要没被皇上看上,即使入宫做了宫女,总有办法请父亲哥哥疏通,做个三五载也就出了宫了,心中笃定与博裕的一份情,料他自然不会负我。因此心慢慢静了,神色仪态又恢复了以往的淡定自若。清婉不知我心底的盘算,见我很快神色如常又不像是装出来安慰人的,不由惑惑的,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好妹妹,我自有盘算的,不必为我伤神,既是命中有此一招,那我们姐妹就同去皇城里走一遭,全当看景儿了。”
清婉轻牵嘴角:“既是如此,那清婉与姐姐就一同在那皇宫里游玩一圈。”
姐们二人相视而笑,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