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天刚四更，我和清婉便被自家的丫头服侍着起身，沐浴、更衣、梳妆、用餐，拜别父亲和哥哥及家里一干弟妹们，哥哥又宽慰了我几句，才乘上各自的软轿，朝着【集贤门】方向去了。
到达【集贤门】天色仍旧未亮，可却已密密麻麻停满了轿子，大大小小，装潢不一，随行的家眷也从几十人的大阵仗到一两个仆役丫鬟各不相同，我和清婉命轿夫停在稍远一边的角落，只安静的各自坐在软轿中，也不说话。
约莫过了三刻钟的时间，前面渐渐传出不一样的骚动，随后又突然安静下来，随后一个尖细的声音真真的传入耳畔：“杂家是皇上身边的管事常如海，奉皇上圣旨，请各位佳人移步金莲，一概亲眷不得入内，皆在【集贤门】外等候……”
我在玉儿的搀扶下下了车，和清婉二人并肩走在最后，随着众多秀女们在常如海的带领下朝着【集贤门】内走去。
此刻天色已露出一抹鱼肚白，天边露出一抹璀璨的红霞，霎是妖娆。那红霞虽是极灿烂的，却无故让我想起那一日梦境中飘渺的白雾，本是全不相称的两件事物，却偏偏让我产生同样的心情，心下便略有迟疑，片刻竟落于其他人身后一丈之余，前方的清婉一边紧张地不停地看着我，一边又碍着规矩不敢出声唤我。
我朝她点点头，紧走碎步慢慢追了上来。
“姐姐可是碍着什么了？”清婉低垂着头低声的问我，我也低着头轻轻摇了摇，一路再无他话，直向着【静怡轩】而去。
“停步！”常如海尖细的嗓子叫着，众人皆停下了脚步，静静的垂着头，或有几个胆子大些的，睥睨着眼偷偷打量着四周。我和清婉皆低着头，不声不响的站在最后一列，等着常如海做下一班吩咐。
“海公公，皇太后和宜妃娘娘往这边来了。”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的跑到常如海近前。
“万岁爷呢？”
“还没下朝呢！静昌公公让我回您一声，皇上说了，今日朝中事忙，请皇太后开始，皇上随后就到。”
常如海摆了摆手让小太监退下，紧走几步向着皇太后的凤辇去了，轻轻抬眼瞧去，由西边【积善宫】方向缓缓驶来一阵车帐，中间一抬十六人大轿，想上面的必是当今皇上的生母慈仁皇太后了，周围跟着数十公公妇人，再远处彩旗下由着众人拥着的，想来就是小太监口中的宜妃了。
一行人迤逦走来，待距离我们十丈远处由皇太后身边的掌事太监喊了停，落了辇。待到近前时，所有的秀女不约而同的乌压压跪身施礼，整个【静怡轩】瞬间鸦雀无声。
“都起来吧！”随着皇太后庄驰有度的赦声，谢恩后我随着众人缓身站了起来。“皇上呢？”
“回皇太后的话，万岁爷朝堂上还有事务未几，嘱奴才回太后先行校看，万岁爷少刻便到。”常如海的声音绵软恭谨。
“今次共多少人啊？”
“回皇太后，各地臻次选拔，共得秀女一百三十六人，俱已到齐了。”
“徽心，名册。”
常如海赶着从身旁捧着记录秀女身世卷宗的名册的小太监手里接过册子，再恭敬的呈与被称作“徽心”的姑姑转呈给皇太后。
虽然抱定了只求稳妥，切不可张扬的想法，终究掩不住十四五岁女孩子的百般好奇，借着身处远地，穿着装扮又都平凡无奇，小心的抬眼看着眼前的人和事。由于离着太远，只看到一身黄色凤袍冠以大妆的皇太后，却看不清眉目，却依旧感觉得到从她周身散发出的皇家威仪。右身侧站立着的宜妃着素绿色燕尾形褂衣，外披烟霞银罗花梢纱长衣，风度合宜，既不肯抢了皇太后的风头，也凸显了自己的地位。
皇太后将手中的名册简单的翻动了几页，复又递给徽心，轻轻抬一下下颌：“开始吧！”
徽心对太后一福身，再转身将册子交给皇太后身边的掌事公公，那老公公便郑重的唱到：
“于秋晚上前觐见！江西总督次女，芳龄十五。”
早已按照位次排好的女子施施然向前两步，俯身拜叩，口中颂道：“皇太后万福金安。”
“起！”那老公公又唱到。
这才起了身，略抬头让皇太后看了，随后福身一礼，按照此位绕转到我的身后，互相微侧头笑一下，也就再无话。
那老公公又已唱了几个，并没有细心留意，只是合计着博裕的回信，心底到底又焦灼起来，蹙着眉头思量着自己的心事。
“皇上驾到！”我的思绪瞬间被这高亢的通报之声拉回，反射性的抬头望去，由打正南向过来一行人，两面盘龙峥嵘的镶黄色大旗下簇拥着一位身材挺拔的男子，虽身边冗着百几十人，但都微屈着身子不敢有碍天颜，倒显得他格外惹人注目。
正想着，忽然意识到失了礼仪，正懊恼间却发现一干人等哪里还顾得上我一个小小秀女，俱都张望着，皇太后也双手扶着宫人回转了头，一直目不斜视不言半分的宜妃已俯身下拜。所有秀女这才如梦方醒，呼啦啦的跪了一地，无人敢大声喘息。
“儿臣给太后请安！”
“快罢了罢了，公务可妥帖了？你身体刚刚痊愈，不要过于操劳了。”皇太后的声音早已不复先前的庄严，慈母之情甚溢。
“儿臣谨遵母后懿旨。劳烦母后贵体为儿臣做此等劳神费力之事。”
“不碍事，这也是哀家分内事务。”顿了一下，又说到：“是哀家让宜妃陪着来说说话的。”
虽然垂着头，我也知一定是皇上对于宜妃的出现有所表示，所以皇太后才有此一说。先前看到宜妃已经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循例位阶不至四妃是无权利参看选秀的，当时只心念着早点回家了事，便无心细想。
“母后您要不要歇歇再看？”
“继续吧！已大半了。”
皇上这才朝静昌公公点头示意，那老公公将名册交给静昌公公，由着他继续唱起来。
这时的天气已经明显热起来，我估摸着地上的人影，想必已经快到晌午十分，早上又没什么胃口吃饭，现在觉得胃里空的难受，再看看清婉，面色也不似刚才般镇定。想着再有半个时辰应该轮到我了，强打起精神，切不可一时身体晃动引了别人的注意才好。
皇太后见皇上孝顺体贴，本已现倦容的神情为之一振，又精神灼灼的看选起来，我心里哀叹着：想必这传闻中的因为天家劳累后半秀女直接弃选之事是万万不得了。“安清婉上前觐见！；吏部尚书府次女，芳龄十四。”说话间已经念到了清婉，清婉上前两步，端庄下拜，气息平顺：“臣女安清婉，颂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太后万福金安。”
饶是再想装作不动声色，依旧担心着清婉秀丽姿色会被两人看中，不由微微捏了一把汗，悄悄睥睨着两人的神色。
“安静姝上前觐见！吏部尚书府长女，芳龄十五。”正当我为皇上太后神色如常庆幸时，静昌公公已经唱到我的名字，我立刻前身施礼，中规中矩的念到：“臣女安静姝，颂皇上万岁万万岁、皇太后万福金安。”
听到静昌公公的“起”字才起身略抬起脸来，却不肯与皇上皇太后的目光相交，飘飘的落于稍远处。
正待转身行礼而去，却听到皇太后的声音：“想不到安尚书府上竟有这两位出脱佳人。”
险险收回脚步，头依旧垂着：“皇太后谬爱。”正待要走，这边厢又听到问话。
“静姝……可有典故？”
“回皇上，出自《诗经。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那清婉呢？可有典故？”皇上饶有兴致，我却浮躁起来，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
“回皇上，臣女的名字出于《诗经。郑风》，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我正踯躅着切不可也将清婉连累进来，清婉却已经在排尾轻声接住。
心里一沉，道一声休矣！清婉妹妹必是为了让我脱此牢笼舍身相救，却不知两姐妹与皇上的这番对话他日便成就一段传奇！
“此二姝仪表秀丽心思聪慧，皆为女子中之佼佼。”皇太后颔首，静昌公公早已心知肚明，将我二人的册子交到另一公公手上。
心，瞬间跌入人间炼狱，连日来的忧心及难过顷刻而出，却知此刻绝对不可有分毫错漏，否则整个安家大难临头，恭敬福身谢恩，缓缓走回队尾。
“各位佳人辛苦，请于【应婷园】歇息，申时一刻公布入选名单。”皇上和皇太后移步离开之后，常如海留下朝着我们说完，也转身离开了，由着一个小太监领着我们朝【应婷园】休息。
园子里的宫女们早已收到前面的响动，少不得对我和清婉另眼相看，殷勤着先为我们奉茶与点心，才随着各自奉了茶。
我和清婉互望一眼，二人眼中尽全是酸涩，却不敢表露一二招人口舌，刚端了杯子忽觉几道灼人视线逼近，用杯盖子掩着轻轻叹了口气，心中苦楚无处去说，生生的逼回眼泪，何苦我们姐妹二人又成了他人眼中的假想之敌！
心底盘算着是否还有其他法子可想，却听到身边有人怒声喝道：“大胆的奴才！真真是狗眼看人低！”接着便是杯盏落地的声音。待看时，却是一女子怒目对着奉茶的小宫女，那宫女似未想过会有这种事，吓傻了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带着余温的热茶流到脚边也不敢动，却因不知道尊卑无法答应。
再看那女子，身着飘廖裙袄裹紧绸缎、显出玲珑剔透的诱人身姿。蓝蝶外衣遮挡白皙肌肤。周旁蓝色条纹、细看却现暗暗蓝光。晶莹剔透的倒坠耳环垂下，散落肩旁的青丝用血红牡丹花的簪子挽起。斜插入流云似的乌发。粉黛薄施，吊眉秀目。额间轻点朱红，却似娇媚动人。纤长玉葱指高高举起，指着吓傻了的小宫女骂道：“这里面保不齐哪个才是你的正主子，却肉眼凡胎的自个的挑起人来了！明明坐在一处，奉起茶来姑奶奶却是最后一个，这半温不热的茶渣子给谁喝呢！”
满屋子的人俱都看向这里，由于我们挨得近，加上我和清婉是被最先奉了茶的，自然众人都知道这火气是冲着谁来的，这些女子都受了不公平待遇，又因独独我们姐妹在甄选时与皇上皇太后说了话，妒火中烧的有之，隔岸观火的有之，幸灾乐祸的更有之。因而百几号人竟无一个出声，只看着我们和那趾高气昂的女子。
心中想着这女子形容，却因为甄选时心思游离不得其所，遂望向清婉，只见清婉亦以眼神示意不解内情，但其神情愤愤，似要强出头。我轻轻抿一口茶，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于案几之上，示意清婉莫要轻举妄动，只做与我们无干。
一时满室寂静。
那女子似碰了一个软钉子，放又放不下，骂又骂不出，尴尬的立在那里，她身边的丫头忙冲着小宫女吩咐道：“没眼力界的东西，还不快换一杯来！”复又细声细气的安慰自家小姐，别气坏身子云云，不足一论。
坐足一个时辰，终于听到引领公公传话，众人皆肃容出了房门，按着先前的次第排好。不多时，常如海带着两个小太监步入园子，手中拿着昭告名册，絮絮说些开场话，然后才点绛起名字来。
点到名字的秀女皆谢恩出列，我才知道方才使了阵性子的，原名唤崔婉莹，正是节外指挥使崔烈的独女，怪不得嚣张跋扈不可一世。听到常如海唱自己的名字，谢恩时不忘不屑的扫我们一眼，我泯然一笑，并不与她计较。
“吏部尚书安乐道长女安静姝、次女安清婉！”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虽然心底已猜测出这结局，却依旧保留着一丝丝希望，现如今俱破灭了。
强撑着身子谢恩出列，算我和清婉在内，一共一十六人，择日听封，先返回家中学习宫廷礼仪。
听着落选中的几个稍有姿色的女子嘤嘤哭泣，我是多么想成为她们其中的一个！
“小姐！”终于走出那偌大皇城，刚出了集贤门，我便再也支撑不住，摇摇就要倒下，玉儿和锁寰眼疾手快扶住我向下滑落的身体，一旁默声不语的清婉也顾不得其他，飞身扑过来搀扶住我，心里急急叫着：“姐姐，姐姐！快扶进轿子里，快回府！”
心思恍惚着似睡非睡，似是没了魂魄却又似清醒异常，我在这软轿中斜靠着，眼泪顺着紧闭的双眼缓缓流着，莫可停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