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只是一时兴起填了一张明信片随手寄给她,也许是泰国糟糕的互联网环境弄丢了她寄给他的信件。总之他们像是突然掐断的线,除了月亮某些时候会在耳边唠唠叨叨沙卡在清迈的生活,还有每天都在发福,用尽一切坑蒙拐骗的手法骗吃骗喝的7—11,沈璧君的生活里好像和沙卡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她也莫名其妙地放弃跟月亮揭穿汉斯出轨的事。有的事情,如果当你在发生时没有及时说出来,也许你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那天月亮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笑嘻嘻的汉斯,穿着夏威夷衬衫,很风流倜傥的样子。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璧君一眼,又赶紧拉过凳子让月亮坐下。
“我怀孕了。”月亮很骄傲地宣布。店里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发出各种恭贺的声音,沈璧君端着一盆洗脚水往洗手间走,手一抖,盆子差点掉到地上。
晚了。
吃饭过后,沈璧君站在厨房洗碗,月亮和其他人在店里招呼客人。汉斯无声无息地走进来站在她身后,她一转身被他吓了一跳。
“你没有告诉月亮那件事情。”汉斯笑嘻嘻地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沈璧君有些闪躲地回答,好像是自己辜负了月亮的信任,月亮视她如同亲妹妹一般。
“好啦,我开玩笑的。”汉斯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他喷了不少,“过几天我们出去吃饭啊,我请你,你喜欢吃什么菜?”
“看看月亮喜欢吃什么吧,她现在口味很刁。”
“就我们两个人。”
沈璧君再次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碗打滑差点没拿住:“我不去。”
“我开玩笑的啦。”汉斯凑过来亲昵地拍下她的头,“我先出去了,回头联络。”留下一屋子淡淡的狐臭味。
沈璧君的心里又隐隐约约为月亮担心起来,怎么办?
现在要告诉月亮,她在之前发现汉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又如何去解释为什么不在当时就告诉她?这算不算是一种背叛呢?
第二天很早便起床开门了,在按摩店更里面的房间,用白色的纱隔开一张一张床垫,没有灯光只点燃有微微香气的蜡烛。那天来了几个彻夜狂欢过的外国人在清晨过来消费,沈璧君和其他几个女工吭哧吭哧地忙到中午,掀开帘子走出去就看到正在店门口蹲着的沙卡。
他蹲在月亮面前,小心翼翼地摸了下她的肚子,然后又飞快地收回手去,好像是怕伤害到肚子里的小生命一样。
门外的阳光落在沙卡微卷的发丝上,反射出淡咖啡色的光芒。坐在椅子上的月亮被他的动作逗得吃吃发笑,他扬起头来温柔地看着她,他们的眼睛那么相像,仿佛是冻结在湖泊里的月光。他好像瘦了一些,下巴比离开的时候更瘦削了,皮肤还是黑黑的小麦色,显得两只眼睛更明亮。
7—11突然蹭蹭蹭地从里面冲出来,使劲摇着尾巴,一副讨好的表情。这让沈璧君惊讶于一只狗怎么可以想出那么不同的姿势来表达同样一件事——献媚。
沙卡听见声音,笑意盈盈地转过头,提着7—11的两只前腿将它抱起来,又看见沈璧君。他的笑容很温暖,好像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进心里,像是和煦的春风,冬日的暖阳,将心底所有的阴霾都一扫而光。
“你这么快回来?”
“嗯,反正是坐火车,睡一觉就回家了。”
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沈璧君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气氛渐渐变得尴尬。她想起他上次临走之前,他们一起去拜佛,她送她去火车站,站在火车的呼啸声中目送他离开。
他们曾经靠近过,但现在突然又变得很远很远。远到好像一切都被时间扯回了原点,需要重新再开始一次。或者他们原本就没有开始过。
原本暖起来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来,慢慢凝固。
直到听见他说的那句:“我带了礼物给你哦。”
不过是一条普通的檀木佛珠,泰国所有的寺院都能买到。深咖啡色的珠子圆润饱满,放在鼻尖还能闻到幽幽的香气。但沈璧君开心极了,把它带在左手的手腕上。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弄错了,几乎按摩店里所有的女工都得到了小礼物。各种佛珠,项链,或者都是女孩子会喜欢的。该有的人,沙卡一个都没落下。
后来她去洗手间从镜子里仔细端详自己的样子,胖乎乎的,似乎从来就没有瘦下来过。两只眼睛不大,细细的,藏在丰满的脂肪里,好像睁不开眼一样。笑起来像弥勒佛。沈璧君想。
她不是那种爱幻想的小女生,亦能清醒地面对现实。沙卡那种男生和她没有任何可能,如果他们俩牵手走在路上,会有一根竹竿带着一团肉球的效果。
还有什么比她的痴心妄想更可笑呢?
然后变生疏了,当沙卡看她的时候,她便躲避过去。有时候沙卡和其他店里的女工坐在一起聊天,沈璧君就坐在屋子的另外一端安安静静地看书,脚下是总是在睡觉的7—11。沈璧君讨厌自己日益突飞猛进的泰语,他们的谈话似乎能听懂一大半。偶尔她抬起头望过去,逆着光,沙卡的面目就模糊成一片。
似曾相识的样子。
下午四五点,天早早的黑了。浓浓的乌云像是墨汁倒进了水里,渐渐在天空中蔓延,遮挡住阳光。店里的灯还没有打开,门外有一丝仅剩的天光蔓延进来,照得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只剩个轮廓。
太阳穴的血管贴着皮肤突突地跳,像是有把小锤子使劲地敲打着沈璧君的脑袋。
“晚上,和我们去吃饭吧。”沙卡走过来很有诚意地说,“今天我生日,姐说出去吃饭。”
他们好像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每多说一句话都好像是新添了一条沟壑,这些深深浅浅的沟壑将两个人隔绝开。她站在对岸,可以看到他的面孔,却看不见他内心的想法。
莫名其妙的生疏。
“嗯,这样好吗?今天店里好像有点忙。”头痛得几乎要裂开了,沈璧君皱皱眉。
“没问题的,我跟月亮说了。今晚就是自己人和几个朋友吃吃饭。”沙卡似乎没有见到沈璧君皱起的眉头。
那她是自己人,还是朋友?
“那好,谢谢你,生日快乐。”
刚说完这句,灯被人点亮了。像是迷雾中突然出现亮起的灯塔,苍白的荧光灯照得眼前的这张脸明晃晃的,很刺眼,也无法逼视。
竟然去吃中国菜,她和月亮、沙卡三个人先到了餐厅,随后汉斯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带着各种礼物。汉斯带了一个读书台灯,那种橡胶的管子可以挂在脖子上,两端有小小的灯泡可以照在书页上,可以看得很清楚也不会打搅别人。最合适住集体宿舍的学生了。
沈璧君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准备。所有人里只有她两手空空地跟着过来吃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同桌的还有沙卡的几个朋友,据说是沙卡早前在曼谷念书的时候认识的。其中一个是中国人的面孔,皮肤黑黑的,眼睛很小很聚光,一直在用熟练的泰语搞笑。
沈璧君觉得很眼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突突突,小锤子使劲地敲打着太阳穴,耳朵边一阵一阵鼓点的声音,快要爆炸了。
“哎,你是不是夏阿姨家的女儿?叫什么来着,沈……”对面的男孩突然用普通话对她说,他的国语不算纯正,很浓的广东口音。
鼓声戛然而止,四周似乎突然静下来,沈璧君像块木头似的呆在原地。
怎么没有早点想起来。在泰国的华人有自己的小圈子,各种潮汕人、客家人经常聚在一起组成什么商会,一个月吃上好几顿饭。
这个小眼睛男孩的爸爸就是沈璧君父母为数不多的小圈子中的一个朋友。以前母亲带她出去吃过饭,饭局中遇见过他。那时候她只顾着低头觅食,完全忽视了周围都有些什么人。反正都是唾沫横飞的天南海北、各种口音的普通话,在脸上堆积的虚伪的笑容。
再见到只觉得眼熟,名字,身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于是便讪讪地笑:“你好。好久不见。”
那个小眼睛男生叽里咕噜地用泰语解释了一遍,旁边的沙卡一脸惊喜地看着她:“原来你们认识?早知道我就带林迪峰来店里玩了。”
林迪峰,知道他的名字了。
“嗯,我爸爸和沈小姐的父母关系很好。”那位被称着林迪峰的男生乐呵呵地笑着,眼神闪烁着光看着她,“你妈妈最近还好吗?我好久没见到她了。”他用的是国语。
“嗯,还好。”沈璧君心虚地低下头。
接下来的时间越发难熬。
林迪峰一直在找沈璧君说话,她却一直回避和他说话。汉斯和沙卡又叫了不少的酒,泰国有40%的人都有华人的血统,所以他们在餐桌上喝酒的习惯和中国人差不多。
就这样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居然就醉了。沈璧君再抬头看其他人,除了怀孕的月亮不能喝酒,个个在灯影下都是面红耳赤的样子。中途有人捂着嘴跑出去,再脸色发青地跑回来。
其中那个叫林迪峰的男生喝得最为嚣张,挽起袖子跟汉斯拍板。眼睛小小的,喝得发狠的时候就眯成一条缝,挺匪气的样子。
回去的时候,月亮扶着汉斯走在前面,沙卡和沈璧君在后面摇摇晃晃地走。有烧柴油的汽车飞驰而过,雨季闷热的风夹杂着燃油的味道铺面而来。沈璧君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跑到街边吐了起来。
有那么一刻,沈璧君觉得自己就要死掉了。
像是在海滩上垂死挣扎的鱼。
像是在空中折断了翅膀的鸟。
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还好吧?”一瓶矿泉水递到眼前,“吐完了就舒服点了。”
身体仿佛轻松了一点,她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眼前的男孩,他的脸喝得红彤彤的,咖啡色的眼仁周围布满血丝。
是善意或关心,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站起身来,在逆光下仰望他的面孔。面前所有的沟壑似乎都已被填平,她能感觉到太阳穴的血管还在勃勃跳动,与左胸下的心跳是同步的。
她就这样凝视着他,在星光残缺的夜色下,踮起脚尖。
以她的唇覆盖住他的唇。
反正——
一切都不重要了。
眼前像是有白色的光,耳朵听到一些声音,由远及近。她无法分辨,像是人声,或者只是毫无意义的杂乱的声音。
世界是一团混沌。
睁开眼,是沙色玻璃反射的光,带着一层暗暗的,令人不安却又异常刺眼的昏黄。
像是已经到中午了。
太阳穴上的小锤子并没有因为酗酒而消失,反而更加凶猛,贴在头皮上,一下一下,似乎要刺穿耳膜。眼睛觉得火辣辣的,很干涩,眨眨眼,温热的液体填满了眼眶。
凝成一滴,掉下来。
沈璧君翻了个身,刚好对上一双扑哧扑哧使劲眨着的大眼睛。是7—11,微微张开嘴巴哈着热气喷到她的脸上,很真诚地看着刚刚苏醒过来的面孔。
“你怎么在这里?”沈璧君伸手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
小狗顺势躺下来,肚皮朝天,歪着头望着她。
“好吧。”沈璧君暗暗叹气,一边摇晃着脑袋企图甩掉让人发疯的头痛,一边用手挠7—11的肚子。
走下楼,没有看见沙卡,只有几个女工坐在小凳子上帮熟睡的客人按摩,月亮坐在柜台前用计算器算账。塑料壳子的计算器键盘,一个接一个地按下去。啪啪啪,啪啪啪……在安静的房间里,微小的声音刺破凝固的空气。啪啪啪,啪啪啪……很刺耳。
“嗯……不好意思,我好像喝醉了?”沈璧君揉揉太阳穴,使劲眨眼睛。
“没关系。”月亮扬起脸来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算账。自从月亮怀孕以后脾气就阴晴不定的,有时候看上去蛮开心的样子,后面一秒就晴转多云,孕妇真的很难伺候。
门口突然晃出一个人影,蓬头垢面地走进来,是沙卡。手里拎着几个白色的便当盒,放在月亮的面前:“给你买了点清淡的,你好歹吃一点?”
他的眼神望向沈璧君这边,目光沉默得像没有风的湖泊。
沈璧君只看了他一眼,又深深地埋下头去。
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慢慢汇聚在一起,融合成一条巨大的,是她永远都无法再跨越的绝境。
于是接下来的很多天,都是这样的沉默。
他经过她,而她也经过他,彼此闪烁躲藏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然后错开。像寂寥的星空,两颗星躲避着彼此,如果他们相遇,就是毁天灭地的末日。
空气中死气沉沉的,像是在胸口填充了厚厚的一团棉花,压抑着她的心跳,慢慢的在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