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走走好吗？”他终于和她说话了。白色的天光一层一层地落在他的身上，仿佛眼中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清晰到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
她呼出的每一口空气，都在鼻尖渐渐凝结成汗珠。
那好吧。
经过一座白色的伊斯兰庙宇，然后是绿荫葱郁的公园。有不少人夜里就在这里席地而眠，公园的每张长椅上都睡着脸色苍白的流浪汉，远处还有穿红衣的妇人躺在一张席子上，用毛巾蒙住自己的眼睛。还有很多人在公园附近的天桥下常住，用各种席子并排铺出几十张地铺，男女老少没有任何避讳地，都睡在上面。头顶是用电线拉出的晾衣绳，各种毛巾和衣服都挂在这里。有风经过，蓝蓝白白的布飘起来，像是一种标识领地的旗子。
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她也是。
“你有什么，可以现在说。”再往前走就是污浊不堪的湄南河，此时已经能嗅到河水中淤泥和树叶发酵的气味。
“嗯，我要回清迈了。”
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语气还是平淡的：“然后呢？”
沈璧君的头慢慢抬起来，扬得高高的，头发往后梳露出了光洁的额头，眉目间隐藏着最后的骄傲，正在垂死挣扎。
“这个是给你的。”沙卡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打开看，是一部黑色的moto手机。
“这个……”沈璧君吓了一跳，想把盒子还回去。
“我买的，月亮说你来的时候没有带手机，我想你肯定是下定决心要离家出走了。本来想早一点拿给你。”沙卡挠挠后脑勺，“但是你老不和我说话，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我是……”千言万语突然卡在喉咙的位置，像是一根梗住的鱼刺。
“以后别发邮件了，有事情就打给我。我的号码已经帮你存进手机了。”沙卡抬起手温柔地帮她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丝，“我在学校忙得半死，没多少时间上网，我也不准你再不理我。”
“哦。”
“我都说这么多了，你怎么还是没话说？”
“说什么？”
“说你喜欢我啊。”
“……”
“不喜欢我干吗亲我？”
“沙卡，你是不是找死？”
所以，就这样在一起了？
她死去活来地挣扎，纠结了那么久。那些少女的心事，藏在心里日积月累，像一个被打死的结。
他轻轻一碰，像魔术一样，啪！打开。
回去的路上，沙卡带她去吃路边的早餐。那种摆在街边的小推车，旁边支着几张矮矮小小的折叠桌子。他掏出纸巾，帮她垫在油腻腻的凳子上，然后又使劲擦拭面前那一小块看上去卫生可疑的桌子。
炒面捏碎了和浓浓的汤一起煮，再加上各种蔬菜和肉类。他用筷子仔细地将自己碗里的肉丝全都挑到她的碗里。
“你男友真的好细心啊。”在一边煮面的老板娘一副羡慕的样子，她沉默的丈夫蹲在路边的水管旁边清洗碗筷。
沈璧君微微一笑，看着身边的沙卡。
他低头看她，微笑中堆满了宠溺的神色，清晨的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像是栖息中颤抖的蝴蝶翅膀。
按摩店的后屋，一小块露天的后院，常年晾晒着各种洗干净的毛巾和客人躺睡过的白色床单。有时候也有人在这里说话，藏在挂得密密麻麻的毛巾床单下，窃窃私语，不可传人耳目。
“我不准你和她交往。”月亮的声音压得很低，透着无法拒绝的强硬。
“姐，我真的喜欢她。”
“你现在还在念书，不合适谈恋爱，况且……你能保证她的父母同意么？”
“这个没有冲突吧？”
“我这么辛苦供你念书，就是希望你可以出人头地……总之，现在不是你谈情说爱的时候，你们如果再在一起，我就辞退她。”
“姐……”话音还未开启又被打断，带着一声无奈的叹息。
沈璧君端着一盆脏毛巾站在屋门背后，没有关拢的门缝透出一丝白亮的光，落在眼睛里，眼前白花花的一片。
门突然被推开，光亮的世界照耀进来。
月亮看到沈璧君，愣了一下，便走进去。她的腰身还没有显出来，但步伐已经带着孕妇蹒跚的迹象。
接着走进来的是沙卡，见到端着盆子的沈璧君，伸手就接过来：“你端个盆子傻愣在这里做什么？”
“你姐，知道我们的事了？”沈璧君犹豫地问到。
“她早知道了。”沙卡叹息到，看到一脸惆怅的沈璧君，便摸摸她的脑袋，“你放心，总有方法说服她的。”
她低下头，扯住自己的衣角。喉咙里痒痒的，像是吞下了一整块太甜的糖果，一直堵在那里，等待时间慢慢地融化，腻得让人发不出声。
悲哀的是，她连哭泣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的？
打烊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心跳，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
沈璧君赤脚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清洁着深色的木质地板。其实每位顾客进店的时候都是要脱鞋的，所以也不算脏。
她站起来，从店铺的里面朝外面望出去，按摩店的大门已经被拉下了一半，只露出下面一米不到的空隙，透着昏暗的光。偶尔有零星的脚步声从门外匆匆路过，夹杂低声的轻笑——是夜归的游客。
宁静总是和孤独这个词语相连接的。她从前是习惯孤独的，习惯一个人做自己的事，默默地开心或者悲伤，不动声色。生怕自己的世界会打搅了谁，那也算是一种罪过。就像现在的心境，心里默默地难过与不安，藏在左边的胸口里，伴随着呼吸一点点地释放掉，像是一只一直在漏气的轮胎。
等清洁完第一遍地板后，她去后院换掉污水。一个人影站在她面前，在最昏暗的光影下，朝她微笑。
“喂，你饿不饿？”沙卡递过来一块巧克力。
沈璧君低下头，没有说话。
“我还以为你回房间休息了，店里有耗子。”他自作聪明地说了一句笑话。
空气中生出了无数根细细麻麻的刺，在四周触碰着柔软的皮肤，叫人动弹不得。
“你姐，是要我们分手么？”她终于鼓起勇气看他。
“我绝对不会和你分手，我说过了。”沙卡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不要为这个担心，好吗？”
“嗯……”她用力点点头，使劲吸下鼻子，将即将要涌到眼眶的温热收回去。
“所以，现在你想做什么？”
“啊？”
“现在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真的？”
“以后都陪着你。”
他的眼神像是没有云彩的夜空，布满闪耀的星辰与温柔的月光。
“如果我现在就要看夕阳，你陪我吗？”语气里颇有些骄纵的味道。
“我陪你。”沙卡死死地牵着她的手，在曼谷人烟寂寥的深夜街头，有粘稠的风擦着脸飞过，他抬起手细心地将女孩的头发撩到耳后。
“但是现在是晚上。”沈璧君左手是新鲜的橘子汁，右手是在便利店买的零食。
“有啊……”
“在哪里？”
在城市郊区，靠近机场的地方，仰望天空，会发现一点点升起的孤星，那是冲向云霄的飞机，慢慢消失在云层的边缘。
他们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风尘仆仆地奔到这里。公路上有一股烟尘浓郁的汽油味，在本来应该凉爽的夜里，弥漫着一些浓郁肮脏的温度。
“夕阳不就在这里？”沙卡站在离沈璧君半米远的地方，高高举起手臂指向更远一点的地方。
是一张巨大的的广告牌。
是泰国本地啤酒的广告。
广告的背景是唯美之极的夕阳，整幅画的上方是一排巨大而明亮的灯光，照得广告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都透着壮丽的余辉。
你要看夕阳，我一定会找来给你看。
“只要你想做什么，我一定陪着你。”他慢慢牵过她的手，她使劲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有飞驰的车队呼啸着鸣笛擦肩而过，沈璧君几乎要尖叫起来，下一秒却被沙卡紧紧揽进怀里，用自己的背朝着车流的方向。
他们就这样在尘烟滚滚的公路旁边拥抱，任由一盏又一盏车灯飞快地跃过他们身边，将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照耀成一团浓浓的黑影。
回去的时候，天几乎快亮了。
轻轻的脚步声还是惊醒了在店里沉睡的7—11，它摇头晃脑地跑出来，步伐蹒跚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沈璧君抱着它蹑手蹑脚地往阁楼上爬，余光下，她似乎看到通往洗手间的走廊上，站着一个女人。
她只是静默地站在那里，不说话，眼神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