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的容颜在暮色里有点朦胧,但安聿鸿还是清晰地看到,她先是一怔,随即眼睛一亮,然后朝他微微一笑,有些柔弱,有些无奈,偏又不禁一齐走近细看。
原来,他的柴火既干且粗,质地十分之好,因此,吆喝不多时,便有人前来问价。可是这问价之人,看起来却并不寻常。
这人约摸四十来岁,模样像是大户人家的管事,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排场颇是不小。
这时周围已有了十余人在看热闹,有人交头接耳,偷偷议论。肖健二人听了两句便已明白大致。原来,这小伙子两担柴火开价五十文钱,这价格已是不算得贵了,那管事模样的人却只肯给十文。
这岂不是和抢差不多么?——肖健与云梦雨对视一眼,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那管事喧嚣的声音传入耳中:“你这两担柴,又细又软,也知能烧得多久,最多也就值得十文,再多没有了。”
少年眉目间有隐隐的怒色,却仍然好声好气地道:“这位爷,你可看仔细了。我这柴是几天前就砍下的,已在太阳底下整整晒过三天,而且全都劈得齐整,只要买回去就能放进炉膛,保证一点就着,怎么只值十文呢?五十文已是十分抵值,若是这位爷真心想要,我便让一步,少要五文,权当交个朋友。”
这一番话,句句在理,进退有度,肖健听得暗自点头。不料,那管事与身后诸随从都大笑起来,有人立刻语带轻蔑地道:“这小子还想和我们周管家交朋友呢?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我们周管家能看上你的柴火,又肯给你十文钱,已是你天大的福气啦!”
少年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咬牙忍了下去,想了想,重新挑起柴火,淡淡地道:“既然这位爷嫌我的柴不好,那我不卖与你,这便往别处去了。”
那周管家使个眼色,手下立刻将他去路堵住。
“小子,我劝你还是将这柴卖了给我吧!”周管家慢条斯理地道,“否则,只怕你跑遍了整个彭城,也卖不出去呢!”
“哦?”少年不动声色地向拦路的人看了一眼,挑眉道,“这柴你不买,难道还没人买了么?”
周管家嘿嘿一笑:“小子,你难道不知道,在这彭城,要是我周敬买不下来的东西,那别人,也一样买不下来!”
少年抿了抿唇:“那我就挑回去自己烧,这总是行了吧!”
“不行!”周管家一瞪眼,“今天你这柴,我还就要定了!”
少年面上泛起一丝冷笑,再不多话,挑了柴担,举步就走。
“上!”周管家一招手,几名随从立即围上来,有的挥拳,有的去抢那少年肩上柴担。
周围看笑里像是隐藏着某种魔力,令人一看就能在瞬间安心。但安聿鸿仍然黑着脸,冰冷的视线立刻转移向出租屋。那里知道少年必定不会吃亏,所以也不着急,只淡然看着事态发展。
果然,只见那少年不慌不忙地只将担子一摆,百来斤重的柴火如巨大的风车般旋转起来,几名随从急忙躲避,却仍有两人走闪不及,被撞得斜飞出去,跌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身。
周围顿时发出“轰”的一阵叫好声。
其余人相互看了一眼,又亮出棍棒,再一次攻上去。
少年只是冷笑,挑着两百来斤的担子,左右闪避,身形灵活自如。对方的棍棒大多落在柴火上,少数几招,被少年飞起几脚,尽皆踢开。
每当有人飞跌开去,周边围观者便轰然叫好,显然对这一伙强取豪夺的恶霸早就心怀不满。
不多时,五六名随从俱已东倒西歪,只剩下周管事一个人愣愣站着。
少年抬眼蔑然道:“怎么样?周管事,我这柴,你可还要么?”
周管事猛地醒悟过来,咽了咽口水,脸色青白,抖着手指向少年道:“好,好小子!有种的你别走!你等着!给我等着!”一面说着,一面不住后退。
随着他的离去,地上几人也纷纷挣扎着爬起来,屁滚尿流地跟着走了。
少年冷笑两声,也不追赶,任由他们去了,自己将柴火重又放下。
这时,周围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也都纷纷散去。有好心之人,走近那少年,好言劝道:“小哥儿,你是不常进城里来吗?劝你还是快些走吧!这个周敬,是彭城一霸,你可惹不起啊!”
少年哼了一声:“我原是不想惹他,他却非要惹到小爷头上。这事情,乡里街坊都看在眼里,难道彭城就没王法了吗?”
“哎哟,小哥儿,说什么王法?在彭城,他家可就是王法!”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这样了得?”少年疑道。
“你可不知道,周府正是知府夫人的娘家!”
“我当是什么人!”少年眉宇一振,不齿之意更甚,“不过是凭着裙带关系作威作福!”
“话虽如此,可也是我等这些平头百姓惹不起的啊!”路人叹息着,又劝道,“小哥儿还是赶紧走吧!今后最好也不要再进城来了。他想必已经记得你模样,以后,便不管你再来买什么,都不会有人敢买你的呀!”
“这是只得停下脚步,低头看她,却没有放手。他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有什么东西把景鹤的心刺了一下,她怔怔地看,见依然劝他不下,不禁连连叹息摇头,又怕周敬转眼回来,急急地走了。
肖健与云梦雨一直在旁看着,直到旁人都走开了,这才走上前去。
肖健微笑道:“小哥儿,你这柴火,我要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
那少年抬起头来,神情一愕,随即笑道:“公子适才不是一直在旁边看热闹么?难道不知我已惹下事端,还肯来买我这柴火?难道不怕惹祸上身?”
肖健这时看得清楚,只见这人五官分明,神色清朗,眉目间有一种凛然的正气。他与这少年虽然年龄相近,出身也显然比他好得多,但他自幼体弱,比起这少年,身上却少了几分蓬勃的朝气。
他不由回过头,笑看云梦雨一眼,意思是:看来你确实颇有眼光。
云梦雨只作视而不见。
肖健摸摸鼻子,向那少年笑吟吟地道:“我这人没什么别的嗜好,就是天生爱看热闹。况且,我们只是路过,不久便会离开彭城,就算惹祸也自躲得开。”
少年向两人打量了一番,接过银子,拱手为礼:“既然如此,便多谢公子!不知公子住在何处,这柴火,我替二位挑过去。”
肖健嘻嘻一笑:“不用不用!这柴火我虽与你买了,却用不上。不如便送给你。”
少年双眉一拧,沉声道:“公子这是在施舍么?我虽是人穷,却还没志短到要人施舍的地步。”说着立刻奉回银子,“公子若是施舍,还请将这银子收回吧!”
肖健见他脸色不豫,却不怒不嗔,只悠悠地道:“小哥倒真是好志气!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少年一怔:“不敢!公子请说。”
“如今官场腐败,民生困苦,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见小哥身怀绝技,心怀远志,为何不思报效国家,却屈身为猎,在此卖柴渡日呢?”
肖健话一说完,已见少年变了脸色。
“公子究竟是谁?为何有此一问?”他警惕地问道。
肖健轻轻一笑:“我是谁,好像也不是很重要吧?小哥也不一定非要回答我的问题,小哥只要能够回答自己的心,就好了。”
少年再次将他细细打量,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半晌,终于轻叹一声:“公子所言甚是!像今日这些恶霸所为之事,哪里止是彭城有之?天启王朝的官场腐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我一人之力,即使身居高位,又如何有能力逆转天下之势呢?更何况,我家中尚有高龄老母,若是我遭不测,还有谁能尽孝床前?古人云:‘父母在,不远行。’故而,我只求平安渡日,使老母安渡晚年,老有所依,也算是心中安乐了。”
“安乐?”肖健浅笑摇头,了然道,“你心中若是真能安乐,适才便以十文价格将柴火卖了便是,又何必惹出这事端呢?”
此言一出,少年顿时哑口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