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礼服已经糟污的不成样子,精心装扮好的妆容也已经乱作一团。
只是,这些都不再重要。
此刻,她只想坐在秋千上轻晃,仿佛这样,一切就还是从前的样子。
我在秋千上笑意横生,你在一旁浅笑出声。
就算不是,也可以有片刻假装的慰藉。不是么?
也许,其实,只是因为——
她,一点也不想踏入那个家。
如果,还能称之为家的话。
是夜,夜凉如水。
晃荡的秋千终于静止了下来,朝阳缓缓起身。
她知道——
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色,是真的。
那些无人可依的荒凉,是真的。
白天的一场噩梦,不是梦,也是真的。
不过,她并没有走向屋子,只是径直走向离秋千不远的梨树。
梨花已经落尽,徒留枝干,暗自生长。
“没了梨花,你寂寞吗?”
朝阳轻抚树干,低低发问。
她靠着树干缓缓坐下,视线却在不经意间落在角落里一坛一坛的桂花酒上。
酒香依旧,喝酒的人,却不在了。
压抑了许久的悲痛、不安、无措一袭涌来,不再流泪的她,抱着自己,终是再次哭出声来。
爹,你不是说只是去田里看看么,你说好一会儿就回来的。
可是,怎么看着看着,就不回来了呢?
爹,是谁这么狠心?
我们陆家向来与人交好,怎么会,遭此横祸?
爹,你是不是在吓朝阳?
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我们不要玩了,好不好?
爹,你回来好不好?
朝阳保证,以后天天给你送桂花酒,我们都不告诉娘。
我也不偷偷给哥做好吃的了,就让他羡慕您。
爹,你不是说还要看朝阳嫁进陆家,让您抱孙子吗?
爹,朝阳今天终于及笄了,及笄了。
可十五及笄,只换来一场生离死别。
……
哥,说好及笄了,你就要娶我过门的。
只有不到两个月,只有二十八天了。
十五年你都等了,为什么现在却不见了?
哥,朝阳再也不欺负你了,不捉弄你了。
朝阳会乖乖地,乖乖做你的媳妇儿。
哥,朝阳一直都想,都想嫁给你啊。
做南藤的妻子,一直是朝阳觉得,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哥,朝阳的嫁衣都绣好了。
可是,你怎么不见了?怎么就,不见了?
哥,爹不在了,你也不见了,你让朝阳怎么办?
朝阳,怎么办……
朝阳就这样边哭边喃喃自语,细数从前的回忆。
从前的琐事,现在想来,竟是那般温馨珍贵。
为何从前她,未曾发觉?
是不是,真的只有失去,才能教会人珍惜?
朝阳周身被一层皎洁冰凉的月光笼罩着,孤寂瘦弱的背影让人看得心疼。
十五岁的花季少女,此刻仿若迷失在黑暗里,不见出口。
突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朝阳被一声尖叫惊醒。
“娘,娘……”她赶忙跑向屋里。
“啊,啊,别过来。不要,不要。”
陆大娘试图要挣脱抱住她的朝阳。
朝阳的手上被抓出血痕,不过,她已完全顾不上。
看着突然爆发的娘,她只能尽力抱住。
朝阳就这么与陆大娘进行着搏斗。
“娘,娘,我是朝阳,我是朝阳啊。娘,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朝阳带着哭音嘶吼起来。
“朝阳,你是朝阳?”
陆大娘停止了挣扎,静下来,看着眼前披头散发,脏乱不堪的女子。
突然,她又反抗起来。
“你骗人,你不是朝阳。我家朝阳长得可好看了。你不是朝阳,你不是!你是坏人。坏人,放开我!”
挣脱不开的陆大娘只能大声吼出来,与此同时,身子又不安分地扭动起来。
“娘,娘。”
“江水茫茫,花田飘香。谁家姑娘,绣着衣裳。
江水苍苍,满园芬芳。陆家姑娘,名叫朝阳。”
朝阳含着泪开口唱起来。
“曲子,这是我教给朝阳的曲子。还是她爹写的词。
朝阳,朝阳。你是我的朝阳,朝阳。你爹,你爹他……”
陆大娘的神智终于在朝阳颤抖着的歌声里恢复了。
她抱着朝阳痛哭起来。
“朝阳,他们,是他们将你爹杀死的。他们还带走了你哥,你哥他,他居然没有反抗。他为什么不反抗!
我叫他了,可他不理我。朝阳……”
朝阳终于在陆大娘断断续续地叙说中还原了当时的情景。
不过,陆大娘去了的时候,只看见陆老爹已经倒下,南藤没有反抗的跟着他们走了。
哥他,是学过武的啊。虽不是高手,可是自保却不是问题。
他,为什么……
朝阳看着同样披头散发,蓬乱无比的陆大娘,只能将这个疑问暂时搁下。
她轻轻拍了拍怀里的陆大娘,压抑着痛意,缓缓却坚定地开口道:
“娘,爹……爹虽然不在了,但是我们还是要活下去。没有哥,就让朝阳照顾娘,好不好?朝阳,会养活娘的。”
陆大娘抬起头,看着自己满脸泪痕却不失坚毅的女儿,轻轻地点点头。
老头子已经走了,若她再有什么,她可怜的朝阳,要怎么活。
所以,她要撑下去。
和她的朝阳,一起将这个家撑下去。
“娘,你先歇一下。我去打水,我们都好好洗一下吧。
爹的棺木放在后院,是李叔给置办的。明天,我们就把灵堂搭起来,早日让爹入土为安。好不好?”
“恩,就按你说的办吧。娘,累了。”
是啊,一天里经历了生离死别,家破人亡,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朝阳不再多说,转身出了门。
一阵忙活之后,蓬头垢面的母女二人终于收拾干净了。
朝阳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娘,已经半夜了。睡一会吧,明天会更忙。
今晚……我想跟娘睡。”
陆大娘点点头。
她知道,朝阳不放心她,怕她想不开。
两个人盖着被子,一夜无眠。
……
七天之后,陆老爹下葬。
下葬这天,全村的人都来了。
他们只想,最后送送陆老爹。
又萱和小虎子看着消瘦憔悴的朝阳和陆大娘,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是啊,好好的一家人就这么毁了,怎么安慰,都是徒劳。
不是当事者,谁晓其中痛?
两人默默地帮着朝阳,相对无言。
……
三年之后。
陆老爹已经过世三年了,而南藤,也失踪了三年。
朝阳凭借做绣活养活着她和陆大娘,只是,以前不曾学过医的她偶尔收拾东西,找到了陆老爹的札记。
为了不让陆家的草药本行陨落,她硬是从头学起,亲自去山上采药,回来一株一株辨认。
终是没有让天上的爹失望。
而家里的田地,租给了小虎子。
其实,小虎子的本意是白帮她家种,可朝阳不愿意。
于是就定了个协议,算是租给了小虎子,最后,枸杞子卖的钱五五分。
日子在朝阳的努力和众人的帮扶下倒也过得去。
只是,朝阳在学习草药的过程中,对当年的事渐渐有了些眉头,不过更多的是迷惑。
“听娘说,那日的不速之客身上都戴着一枚玉佩。而且都训练有素。莫非……”
朝阳抚扶额,不再多想,提着贡品向陆老爹的坟地走去。
今天,是陆老爹的忌日,也是朝阳的生日。
不过朝阳从三年前那一日开始,就再也没有过过生日了。
她做了老爹最爱吃的鸡汤馄饨,又带了一坛老爹最爱的桂花酒,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向老爹的坟地走去。
老爹的坟地就在枸杞地的旁边。
她想,爹是开心的。
枸杞子是他的最爱,他终于,可以一辈子守着他最爱的宝贝了。
坟前搁着五粮液和红烧肉。
朝阳知道,娘已经来过了。
每年一到老爹的忌日,母女俩就会很默契地避开对方,独自去祭拜老爹。
于大娘而言,那头是她说好白头偕老的爱人;于朝阳而言,那头是最疼爱她的父亲。
所以,他们总会单独地把心里的爱意说给那头的老爹听。
“爹,哥还是没有回来。朝阳撑的好累。娘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我请了大夫来给娘看过。大夫说,心病难医,再加上三年前的气急攻心,引发了心衰之症,药石无医。
爹,我翻遍了你的札记,也没办法。爹,我该怎么办?没有了娘,朝阳还能活么……”
朝阳只有在这里才能哭诉,才能流泪。
在别人眼里,朝阳是柔中带刚的家中之主。但是,只有朝阳明白,她心底,有多少脆弱。
这些脆弱,只有爹知道。
只有在爹的坟前,她才能像个女孩子。
将心中的苦说出来,将心里的痛哭出来。
不知道有多少次,她都是从三年前那场噩梦里哭着醒来的。
可是,也只是在夜里。
夜里,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哭。
不过,也正因为有那些噩梦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她和娘才有动力活下去。
……
十年之后,苏城。
五年前,陆大娘的病愈发严重了。
大夫说,苏城的气候最适宜养病,而且神医亦铭就在那里。
他的医术,天下无双,兴许有法子。
于是,朝阳变卖家产,将枸杞地托付给了小虎子,带着陆大娘到苏城安了家。
其实,还有个原因。
她听说,苏城有户陈家,手下的人个个训练有素,且每个人都有玉佩作为身份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