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中听到宣儿吩咐尼娃端茶倒水的话语,声音远得竟似从天边飘来一般,看着面前的兰花瓷杯,思绪飘得更远,这是临出宫的前一晚,一个江南民女托宫中的太监老乡送来的礼物,她下意识地端在手中,想着,或许这个江南民女认得韩湘竹也说不定呢?漠不相识的人不一定没义,朝夕相处的人也不一定有情?人世间,什么事能说得清,料得准呢?
耳边似还回响着韩湘竹的吴侬软语,“他事事都依着我……他还是喜欢阿姐的……”再想着她手婉处白茬茬的骨头,和嘴角的溃烂,心中又酸又痛,她这样受着非人的苦,扎丹又在何处呢?为何任一朵花似的女人就这样灰飞烟灭?这样的人,自己又如何依靠?又如何再与这样人共渡漫长的人生?一想到自己昨夜与他鱼水交溶之时,曾有一个与他也如此恩爱的女人,却在痛苦中熬煎,心痛到麻木。
有人在传午膳已备好,她却哪里还有心情和味口去吃,宣儿哀求的劝说,她似全然未听见,眼神飘离得似已飞出了身体。
门口一暗,一个人影走了过来,她似未看到,依然呆呆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耳边响起低沉的男音,“王后,良妃的事已处理完毕了,你看……”公主听到良妃二字,脑子一惊,收回了心神,看清前面之人,竟是扎杰,想着他的话,心底叹息,自此,韩湘竹短暂的生命,在人间就算彻底结束了,心念一转,今日尚且有自己为她打理后事,为她伤痛,自己香魂归西之时,却不知又有谁肯为自己落一滴怜惜的泪,心中更痛,面上却更加的淡漠。
扎杰随着公主面上的变化,一向冷硬的心,竟控制不住地变软,想着昨日初见时,她面上似阳光灿烂,嘴角掩不住的甜蜜,只一晚而已,那清澈的眸中已在生死离别中,变得死灰一片,不由放软了声音,“赞普走时,吩咐了,要我亲自负责你的安全,我已在殿四周都安排了重兵,晚上我也会歇在耳房,你进出只管放心。”
说完,却看公主依然呆呆怔怔的样子,又轻声劝说,“王后,午膳已好,让属下陪你过去用膳吧!”语音里掩不住的关切,公主却浑然未觉,只木然地摇摇头。
扎杰沉默下来,不知该再说什么,公主抬起头,眼中挂着晶莹的泪珠,对着那柔柔弱弱,泪眼婆娑的目光,扎杰刚硬的心似被针刺了一下,有丝丝的疼,只不停地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这个娇弱的女人,是吐蕃王后,是好友扎丹的爱妻,莫动情,莫动情。
硬硬地挪开眼神,只听公主柔声求着,“我想出宫上庙里,去为良妃做场法事,你送我去呃?”
扎杰连想也未多想就点头应允,眼中又一亮,“也好,那里的斋饭挺好的,先前赞普的母后就常去那里吃斋。”公主一听,悲伤的心有一丝分神,“王爷的娘亲是哪里人士啊?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扎杰听问,忽然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半天,才不安地说,“这事……你以后还是问赞普吧!”
公主见他不愿说,也不再难为他,只是感觉这荒僻的王宫里,竟事事扑朔迷离,心中不经意闪过莲姨慈爱的面容,暗想,或许应该去看看那位老人家了。
扎杰请示着,“我先着人去安排斋饭,并顺便清理闲杂人士,随后我带兵士护卫你上山。”
公主淡漠的语音,“不用这么大张旗鼓,我们微服去吧,带几个侍卫就行了。”扎杰一听,连声反对,“不行,不行,万一出了差错,属下担当不起。”一边说着,一边自顾往外走去。
公主神色更加黯然,“明玉的话只当风儿吹就是了,一切全凭将军安排吧!”
扎杰一下胀红了脸,站住脚步,思索了半天,终于狠下心,“王后,既然这样说,扎杰也只有听从吩咐了,如果王后有了意外,扎杰只将这条贱命奉陪便是。”语音又恢复了冷傲,还有淡淡的怨气。
一行十几人,向宫外泽西山上的吉泽寺行去,公主和宣儿坐在马车里,扎杰领着十几个彪悍的侍卫骑在马上跟在车旁,公主从帘子的缝隙往外望去,大路顺着吐蕃人视为生命的吉曲河弯延而上,蓝天白云下,那座半山腰处的白色庙宇,承天接地,顶托着红色的宫阙和金顶,不时从庙里远远传来阵阵佛家的梵唱,轻轻洗涤公主痛苦的心灵。
从逻些王宫至泽西山脚,约有一顿饭的功夫,上山却只能徒步,下了车,公主望着耸入云端的台阶,心中有些慌恐,不知自己能否爬得上去,看看四周,上山的人男女老少,络绎不绝,狠狠心,抬起脚。
扎杰一直在一旁冷眼默视着她,将她从慌恐又变得不畏不惧地变化,全看在了眼内,冷着脸不做声,默默跟在她身后,往山上登去,心下却只等她出声求助。
果然,没走几步,公主便意料中的呼吸加重,她本就体弱,又加上没吃午膳,身子更虚,只觉一颗脆弱的心,似要从口中蹦出一般,却又想着这与那良妃受的苦相比,直如天壤之别。
咬着牙,硬撑着,继续往上走去,连一个求助的眼神都没有,宣儿在一边看她如此难受,不由求救地望着扎杰,“将军,你看……公主上不去。”扎杰听到宣儿的话,故做无视的心再也无法忍耐,一挥手,一名侍卫噔噔噔地跑下山去。
宣儿拉过公主的手,触手,一片湿漉漉的冰凉,吓了一跳,急声说,“公主,停一下,将军去想办法了呢。”公主一手扶着山壁,一手扶着宣儿,大口大口喘吸着,这时,那跑下去的侍卫已领着两个蕃民抬着一顶软轿赶了过来。
公主坐上轿子时,不解地撇了一眼扎杰,淡淡地问,“既知有轿,为何早些不叫呢?”却见那人并不回话,只催着轿夫起身,公主手挑着轿帘,心中只觉气苦,言语间有些激动,“既然不将我这王后放于眼中,何苦跟来呢,我生我死又与你何干?”却猛然与他望过来的视线相对,那冷傲的眼中有掩不住的怨,竟隐约还有一丝疼惜,心中一动,慢慢放下帘子,难道……不敢想下去。
直至到了庙中,才稳下心神,看着扎杰的目光重新恢复了清澈。走过幽深的廊道,望着佛祖安然而慈爱的微笑,缓缓在蒲团上跪下,心中再无半点杂念,宣儿在随身旁悄悄跪下。
一直沉默不语的扎杰,此时在后面轻声说,“还是先吃些斋饭吧,身体会吃不消的。”声音的尾音有让人不易察觉的关切。
公主头伏在蒲团上,一颗心早已去寻找佛祖的庇佑,哪里还能听到一丝人声。从不为任何人、事动心,冷酷刚硬出了名的扎杰,盯着这看似娇弱,却又坚强固执的吐蕃王后,心中暗暗叹息,“扎杰,扎杰,难道你命运的劫难到了么?”
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然门外一阵喧哗,扎杰心中一惊,敏捷地步出门外,却看到自己的贴身侍卫正满头大汗,不顾惊世骇俗,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急匆匆地奔了过来,那人一眼望到扎杰,面上似松了一口气,奔至近前,附在扎杰耳边急急地说着什么。
扎杰越听脸色越紧,未听完,已打断了他的语音,转回头,低声吩咐跟来的副职,冷硬的命令,“好生看好王后,出一点差错,就要你全家横尸街头。”那人脸色大变,松散的面容一下子变得神经兮兮起来。
扎杰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还跪在蒲团上的公主,声音又软了下来,“一会儿,想法子劝王后吃些饭吧!”说完,便大步流星跟着那侍卫急步出庙而去。
那副职扒着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劝王后,只傻瓜一样呆站在门外。
过了午膳后,上香的人越来越多,那副职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心中紧张到了极点,只是纳闷王后怎么在里面这么久?
不时地歪着头望去,终于看到公主费力地站起了身子,心里一喜,小声吩咐身边的侍卫,“快去安排斋饭。”侍卫答应着跑远。
公主站起身子,忽然感觉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一把支在宣儿肩上,宣儿看她一脸的细汗,担心地问,“要不要紧啊?脸那么白。”公主无力说话,勉强扭转身子,却一下撞在外面进来的人身上,再也撑不住那晕眩,软软地倒在来人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