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熟悉的酒香,闻声最终来到一巷卖花的小市,巷子里除了人声还传来哗哗水声,步入花店中,可见另一侧便是湾三丈宽许的水巷。
不远处有座雅亭半悬其上,皇都春的酒香就是从其中发出来的。
亭子四周有厚重的紫纱帘遮挡,虽拦不住酒香却能拦住视线,影影绰绰只能瞧出里头似乎坐着一个人。
闻声本就是循着酒香而来,没道理到了门口却不进去。更何况,他知道里面的人在等他。
早在闻声出现的瞬间,亭内的宋茯苓便留意到他的动静。看着帘外逐渐接近的颀长人影,宋茯苓的心逐渐上升,直至吊在嗓子眼。
这人会进来吗?会认出他吗?可会向他讨酒?宋茯苓的脑子里一阵翻腾,上一刻还恨不得立刻飞出去,下一刻又恨不得躲进身后的水巷里。
他死死盯着纱帘的动静,帘外之人的脚步就仿佛踩在他心上。等到其上钻入一只瘦长有力的手时,却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他屏气凝神,是怕自己嘈杂的呼吸声让人看出端倪。
下一刻,耳旁响起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并非刻意惊扰郎君,谢某是循着酒香而来。”
熟悉的是声线,陌生的是称呼。那口憋在宋茯苓心中良久的气终究泄出来。
他果然找了过来,也果然不认得自己。宋茯苓胸口一时间复杂难耐,不知道究竟是庆幸多一点,还是失落多一点。
平复片刻,宋茯苓缓缓睁开了眼睛,仿若刚从瞌睡中清醒一般。他打量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心跳依旧如雷,面色却淡然无比:“郎君是问宋某讨酒喝?”
“正是。此地景色甚佳,用来下酒再好不过。”闻声说着已经撩起一侧的纱帘,水巷碧波花店嫣红瞬间映入眼帘。
一股凉风顺着拨开的纱帘席卷进来,他这话音刚落,身后便响起轻弱的咳嗽声:“咳咳……”
闻声即刻放下转身:“抱歉,谢某不知郎君有病在身,多有得罪。”
“咳!无妨。”宋茯苓宽慰笑笑:“旧病而已,不必紧张。”说罢拎起桌上的酒壶与自己倒了一杯。
闻声脚下轻移,转眼摁在宋茯苓的酒壶上:“我观你肺气不足,还是少喝些酒为妙。”
宋茯苓盯着壶上的手微微一愣,继而轻笑道:“郎君误会了,壶中是茶不是酒。”他又指了指一旁炉火上温着的吊壶:“那才是酒,郎君可要尝尝?”
闻声眼神微涩,收回手:“本就为它而来。”
宋茯苓:“宋某不喜仆从环绕,劳烦郎君自斟自饮了。”
闻声也不客气,径直取了酒来饮。温过之后香气更浓,一杯下肚回味了许久才复睁眼:“好酒。”
“众人都说皇都春宜小口慢饮,如此才能体会其中百种醇香,”宋茯苓无意识拨动手里的汤婆子,“其实不然,如谢郎君这般豪饮后细品回味方才是正解。只可惜,真正知道的人不多。”
闻声好奇:“你又是如何知道?”
宋茯苓沉吟片刻,放缓了声调:“我家长兄少年时颇精此道,宋某闲时多听他说起这些。”
“哦。”闻声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问。
亭内一人饮茶一人饮酒,偶尔对着城中名酿品评两句,话不多,却犹如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眼见半壶下肚,宋茯苓有些按捺不住:“难得遇上个与家兄品味相似的,宋某便透露几家兄长少时常去的酒家。”
闻声来了兴
致:“求之不得。”
宋茯苓一家家数:“南正街怡乐楼的仙醪,北正街遇仙楼的琼浆,清河坊的王楼有玉液,沙皮巷的时楼有碧光,东山寺东街的千日春,朱宅园子正店的法清大桶……
各家有各家的品味,皆是京都名角。”
闻声眼底似有笑意:“看你记得如此清楚,莫不是少时也常跟着去?”
“哈哈……”宋茯苓自嘲摇摇头:“我都是偷偷跟着,家教甚严,未满十五不可饮酒。”
闻声扫了一眼桌面:“如今你虽已满了十五,却又有病在身,如何不见你兄长阻拦你饮酒?”
宋茯苓闻言唇边的笑意顿时消逝,良久才道:“家兄早年已经去世,家中只留有我一人。”
闻声似乎有些意外,眸底划过一丝愕然:“冒犯。”
“无妨,左右与你无关。”宋茯苓笑着去取酒,仿佛混不在意,然而不等他碰上就见桌上的吊壶忽然挪至桌沿。
宋茯苓诧异:“谢郎君这是做什么?”
闻声冷声:“不许。”
“?”宋茯苓蹙眉:“为何?”
“不许便是不许,哪儿来的为何?”闻声说罢揭开壶口,眨眼将剩下的半壶尽数倒入自己口中,末了还倒着壶口让他瞧。
宋茯苓被气得不轻,愈发不忿:“我只是断了腿,不是缝了嘴,小酌怡情大饮酣畅,你凭什么不许我喝酒?”
闻声放下吊壶道:“不是不给喝,是不给随便喝。”说罢即刻取了桌上的纸笔写写画画。
“不问自取,你知不知道你如此着实失礼?”宋茯苓道。
闻声并不接话,只是埋头写字。片刻后停笔轻吹,待墨迹干透后再转至宋茯苓面前。
宋茯苓起初不愿意看,视线却因为那一手好字粘上去。闻声字如其人,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子冷气,沉稳且肆意,不如少年时期的轻狂。
品了片刻才留意到书页上的内容:
“二陈汤方:半夏汤洗七次,橘红各五两,白茯苓三两,甘草炙一两半。
主治呕吐恶心、头晕心悸、发为寒热、因食生冷脾胃不和。
重点:煎点茶时,每服四钱用水一盏,生姜七片,乌梅一个,能解伤酒。不饮酒时每早喝上一盏亦提神养身。”
“这方子……如何从未见过?”宋茯苓与疑惑道。
“见没见过都不影响它的效用,就当是还的酒钱。”闻声说着已经起身。
宋茯苓下意识阻拦:“就要走了?”
闻声脚步微滞:“酒已饮尽,为何不走?”
宋茯苓闻言扣在桌沿的手微紧,身子微微前倾:“过两日便是上巳节,你可有空与我一起去琵琶山祓禊?”
这话纯属冲动,说完宋茯苓就后了悔。他不该说这个的,会叫哥哥为难。
果然,闻声听闻此言便陷入沉默。宋茯苓即刻解释:“不不,我只是随口一说,以往家兄每年上巳都会带我去琵琶山凫水,我是见谢郎君颇肖家兄……是宋某孟浪了……”
闻声为难是真,只不过却不是因为宋茯苓所想的为难。他扫了眼宋茯苓隐在桌下的双腿,正色道:“早春天寒不宜下水,你身虚体弱更该有所忌讳。上巳祓禊就不要想了。”
“是,好。”宋茯苓下意识点头。
闻声说罢便收回视线继续往外走,掀帘的
前一刻又忽然停住,回首道:“凫水虽不可,但汤泉却可泡得,待我有空再来找你。郎君家宅何处?”
宋茯苓犹豫片刻:“就在此处。我姓宋,叫……”
茯苓二字在嘴边转了好几圈,终究咽下去:“单名礼,宋礼。”
“宋礼?”闻声试着叫了一声,眉心微蹙似乎有些不满意。
“如何?可是不妥?”宋茯苓紧张道。
“总觉得不应该姓宋……”这话原本只是自语,却不料宋茯苓的背脊却因此瞬间僵硬。
闻声没有留意,又叫了两声:“阿礼?这个好,以后便叫你阿礼。”
说完也不等宋茯苓有什么反应,唇角微扬拂帘离去。
待闻声走后,亭中再次恢复寂静。只是这个寂静并未持续多久便被一阵隐忍的抽泣声搅乱,断断续续并不招耳。
只有之后的自语稍显清晰:“他是哥哥,是我的哥哥……”
*
而另一边的闻声虽然不曾看见他走后雅亭内的反应,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若没有意外,此刻宋茯苓已经认定他是闻声。而且从宋茯苓方才不急着认亲的态度看,他也似乎猜到闻声如今已经失忆。
闻声可不想上演什么相识不相认的苦情戏码,接下来便是慢慢叫宋茯苓知道,他虽然不记得却知道自己是闻声,而且与他抱有相同的目的。
只是此事不可着急,当务之急是会谈失败“滞留”上京都,名正言顺留下来。
闻声一边琢磨一边顺着原路回去,可他显然有点高估了自己,上京都他已十多年没回来,这些里里巷巷相互交错实在复杂,一时间竟然回不了东山寺前街。
正要找个人问一问,不妨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利器破风之声。
明知道是暗器,闻声却丝毫未躲,只是回身盯着暗点飞来的方向。那是一只箭羽。
锋利的箭矢没入眉心之前骤然悬停,闻声指间微微用力,那箭身就断成了两截。
对街两家鸟店屋檐窄缝中,一道灰影一闪而过。那人带着面具,瞧不清长什么模样。
他要杀了自己,准确的说是那人要杀了谢祁。闻声思虑片刻,立即飞身追了上去。
对方的武艺不低心性也不错。见一次没有得手并没有死命恋战,离开不过片刻功夫就钻入里里巷巷消失不见。
闻声并没有放弃,箭矢上有矢车草的气味,那是一种有别于鸟兽花木的腥味,很容易区分。
空气中弥漫的残留气味,引着闻声往一处正在浣衣的小院里去。
推门而进的声响引得院中娘子惊呼:“郎……郎君是不是走错了?”
闻声未曾理她,径直往柴房走。柴门打开的前一刻,一道寒光毫无预兆奔着面门而来。
闻声迅疾闪身,趁着长剑转向之前已然扭住握剑人的手。
咔嚓一声,是关节错位的声音。
紧接着长剑落地,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再看柴门中人,正捂着手腕嘶声低喘。
“是我技不如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男人孔武有力沉着嗓子声线粗野,显然是个武官。
闻声因为这话骤然皱起眉头,却不是愤慨,而是觉得此人的声音着实熟悉。近前翻过那人脸上的面具,果然露出一张甚为熟悉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