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是半月过去,这半月越国使臣桌前失仪的消息早就传遍整个上京。鸿胪寺给江州的去信也早就送达,只是江州一直未有回应。
这半月宋茯苓都歇在家中,他倒是想出门,只是宋仁不许。
每日汤水不断,终究在今天好转一些。下床后的宋茯苓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想了想叫人进来:“唐三,今天的二陈汤是不是还没送过来?”
门外很快进来一人,却不是唐三:“回老爷,唐三护院被宋管事叫走了,要不小的去厨房催催?”
宋茯苓认出这人是前些天院里新招的护院,有些拳脚,顺了序齿叫唐九,每日帮着唐三伺候他汤药。
“你去看看,这方子我见喝着有些用处,咳疾比往日好得都快。”
“是。”
当初拿回来还以为只是哥哥随手给的汤方,没想到接连几日喝下来胸口顺畅不少,若不是当日会谈郁结于心,只怕还会好上更长时间。
哥哥的心意自来都是最好的。
既然已能出门就正好去典客署看看,宋茯苓这次来到典客署依然是带着任务来的。上次会谈策反为假,这次私下策反才为真。
不过凭哥哥以往耿直正派的性子,只怕这次并不会太顺利。
宋茯苓这个想法果然不错,何止不顺利,就连闻声的房门都没能进去。如今越国使团处在软禁之中,典客署重兵把守,闻声这半月一直闭门不出。
咚咚咚——
宋茯苓敲了敲门,半晌没听见反应,可见这些日子这等场景在典客署上演过很多次。宋茯苓不想叫人强闯,静静等了一会儿贴在房门处道:“三皇子可是在等越国的消息?”
房内依然没有动静,仿佛没有人一般。
宋茯苓没有气馁,想了想道:“殿下不如先把门开一开,宋某特意带了两壶皇都春过来,半月未曾出门,想必殿下已经闷坏了。”
顿了顿,见房中依然没有动静,宋茯苓骤然沉声:“还是说,殿下更想听宋某唤您嬴都统?”
此言一出,房内终于传来异响,似乎是书册落地的声音。没过多久房门打开,露出闻声略显颓丧的脸来。
他瘦了,人也不如半月前精神,发髻只是随意绾在头顶,并未戴冠因此略显散乱,下颌也冒出显眼的青茬儿。
几乎是见到闻声的一瞬间,宋茯苓的心底便划过一阵钝痛。险些酸得眼睛都睁不开,他从未见过哥哥如此狼狈的模样,尽管知道这些年他过的日子更苦,可亲眼见到又是一番不忍。
宋茯苓即刻瞥开视线,试图用其他话题岔开心绪:“哟,这院里何时多了两棵海棠?比我院里的也不差了。”
闻声目光径直落在他脸上:“酒呢?”
宋茯苓来得急上哪儿去买酒?不过此时万万不能承认。他抿唇微笑:“央人去买了,片刻就回来。既然殿下已经开门,有什么话不如咱们进去再说?”
天气尚冷,恰逢一股凉风刮入庭院,只见宋茯苓大氅上的裘毛微卷,两声低咳便溢出来。
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眼前的人,闻声眉心微蹙,放门侧身:“只你一人。”
宋茯苓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软,嘴角微弯,吩咐守卫将他搬进去。
进门之后闻声已然恢复冷淡:“你若还想行策反一事,便不必多费口舌。”
宋茯苓没直接否认:“你不是谢祁,你叫嬴奭,下京都皇城司都统。”
“谢祁又如何,嬴奭又如何?”闻声兀自写写画画,丝毫不显惊慌:“我既然是越国使臣,身后便是整个越国。”
宋
茯苓摇摇头问道:“谢祁既然让你来上京,想必早料到有此一天。你明知道这里是火海,为何要跳?”
闻声没有抬头:“一日为人臣,便一日要有淌刀山火海的觉悟。”
“哪怕明知是死?”
“死有何惧。”
宋茯苓将车推至他桌前,仰首紧逼:“哪怕明知等着你的是背叛和舍弃?”
听闻此言,闻声笔下微凝,滴墨成团也顾不上:“殿下必不会舍弃我。”
闻声敛眉聚气,端的是一副誓死不屈的神色,深渊般的眸底满是决然。
宋茯苓眨了眨眼微微侧身,似乎是被桌上那盆壮硕春兰吸引过去:“来之前谢祁怎么跟你说的?他只是找个借口出兵,届时一定会来上京救你们回去?或许……还说了里应外合之类的话?”
闻声没了写字的心思,咚的一声放下毫笔:“无人送酒来,你可以走了。”
宋茯苓不理,专心整理手中的花叶:“可惜,一腔热忱终究错付了……”
一腔热忱终究再次错付了,这才是宋茯苓原本想说的话。
为人臣子不过是主家的鹰犬罢了,忠心耿耿有什么用?还不是说要你死,就要你死。
宋茯苓一时不察,那娇弱的兰花便折了一只在手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宋某向来手笨。”
闻声的注意浑然不在花上:“你什么意思?莫不是收到殿下的消息?”
“没错。”宋茯苓拍了拍手,仰头直视闻声:“你被谢祁舍弃了,丝毫没有犹豫。”
“我不信。”闻声下意识否认。
“信不信这个事实都无法改变,”宋茯苓道,“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遍上京都,我走后你可以自己出去打听情况,无人会阻拦。”
闻声即刻就要冲出去,却被宋茯苓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拦住:“现在还早呢,晚些用了午膳再去吧。”
说完宋茯苓便使唤侍卫推他出去,经过闻声身边时,清晰看见他眼底的失魂,却佯作看不见:“圣上说了,与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我等你的好消息。”
说罢一刻也不想多待似的催促守卫带他离开。他也确实待不下去,每多待一息,忍不住和盘托出的冲动便浓烈一分。
闻声落魄的神色他不敢再看,只求知道真相后的他能再死心一些,如此才能心甘情愿待在上京都城。
等房间内再次恢复寂静,闻声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宋茯苓意想中的痛苦,甚至连眸底原本的颓废都尽数褪去。
闻声再次回到书桌,撤了废纸,提笔继续方才没有完成的画作,脸上看不出任何属于被舍弃的使臣该有的落魄。
几笔勾勒,一盆栩栩如生的春兰便跃然纸上。只是其中一只花枝不知为何拦腰折断,美则美矣,却多了几分残缺的意难平。
*
午时刚过,闻声便循着人多的地方打听,每坊每市都有一处张榜告示区,此时那榜上就张着越国送来的回信。
信上表述了对庆国爽约的深切伤痛,并揭露闻声并非越国三皇子的事实。
庆国态度如此强硬,越国虽偏却不短志气,即使顶着使团全军覆没的风险,也不能丢了国体,左右扣押之人不是真正的三皇子。若杀嬴奭一个不够,不如杀他全家。
后附已将嬴奭家眷送往上京,一旦庆国灭杀使团,即刻宣布与西部和南部小国联盟抗庆。
言辞犀利,可见舍弃的态度确实坚决。
闻声“失魂落魄”回到典客署,张赫也被放了出来。他在路上已经听过传言,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与闻声辩解:
“他们说的一定是假的!越国绝不会抛弃我,姑母一定会来救我!”
与其说是辩解,不如说是向闻声寻求确认。
闻声从怔愣中回神,瞥了他一眼:“张太后最是知晓家国大义,张将军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太后二字之前冠了外姓,可见闻声心中已经对越国失望。
这话确实没错,姑母的野心没人比他们娘家人更清楚,正是因此才绝不会因小失大。只是这一次,他张赫成了被丢弃的“小”罢了。
“我要回下京!我要找谢祁当面对峙!竖子害我!竖子害我啊……”张赫气得青筋毕露,提刀就想往外冲。
闻声冷言:“莫说回下京,你今日若能出了上京城门便算你有种。”
张赫闻言脚下一顿:“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为什么不能闯一闯?我张赫最是瞧不起你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懦夫,死到临头还装模作样!我就不信你不怕死!”
“怕,如何不怕?”闻声从案几上收回视线,一双如墨深眸直戳张赫心窝:“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会知道死有多可怕,这话用不着你告诉我。”
“你不用跟我咬文嚼字,你就给我个痛快,可要随我一起杀出去!”张赫冲上前拂乱案上的棋子,引颈与闻声对峙。
“张赫,”闻声面色平静,“若我说能保你性命无虞,你要还是不要?”
张赫被他通身泰然所慑:“你有这么好心?又在谋划什么奸计?”
“保命的奸计。”
张赫急吸了几口气,啪的一声撂下刀柄:“叛国的事我不做!”
“哦,”闻声毫不犹豫起身,“那你这命我便救不了。”
“哎!”张赫没想到此人态度如此恶劣,下意识阻拦。
“如何?可是改变了主意?”闻声回头。
张赫咬牙:“不改,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知道。”闻声耐着性子:“你的九族可包括张太后,她的命用不着你操心。我与你一柱香时间考虑,要死还是要活你自己选。”
说罢闻声便信步走了出去。
宋茯苓给了他三天时间,他却只给张赫一柱香。底线太低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要让张赫知道,从此以后他究竟是谁的狗。
三日后,勤政殿外来了一行宫娥太监们从未见过的人,闻声和张赫就在其中。
延州布防下京概况,闻声以这两物携使团归顺庆国。
典客署的风吹草动,一直都在庆帝眼中,他见过闻声的挣扎也欣赏他的能耐,如今的局面最好不过。不费一兵一卒便得收复延州的契机,外加下京内都机密。
使团不死,越国便失了合纵连横的借口,当真是一箭双雕。
出宫之后没多久,宫内封赏的旨意也跟着抵达典客署。
闻声被赐予侯爵,号复延侯嬴奭,领步兵司指挥使差事,结结实实的权官。
待宣旨的人走后,闻声立在典客署门口,望着眼前熙熙攘攘的街景,不禁有些出神。
张赫站在一旁看了他许久,神色复杂:“往后我就得叫你一声侯爷了?”
“不止。”随手将圣旨塞进张赫怀里,闻声便旋身踏入大门。
张赫不解其意:“什么不止?侯爷不止?”
这边闻声因为名正言顺留在上京而松口气,另一边的宋茯苓也因为此事开心不已。
只要哥哥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就能保他安全无虞,殊不知闻声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