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水榭内坐定,众人布置妥当便纷纷退下。四面竹帘低垂,透着些栋栋的人影,帘外有人合着清雅的丝竹声浅吟低唱,与莲叶幽香随风吹入。殷夜离束发玉穗随风一动,飘落在颊边,发出细碎的光晕,像是流霞般迷离。
晏姜被他一根裤腰带绑得结实,只得依在他膝边,老老实实端坐脚踏。另一边,慕容衍再也不看晏姜一眼,从容道,“不知宁王殿下忽然莅临雍城舒府,所谓何事?”
头皮上传来细微拉扯感,晏姜垂着头,微微皱眉。头顶响起殷夜离拖着慵懒长调的声音,“殿下与舒老城主曾有一段忘年交情”,他漫不经心的把玩晏姜落在他膝上的发丝。“殿下欠了舒老城主一个人情,曾许诺老城主,若雍城舒氏危矣,必有一次出手相助,保雍城不易姓。”
“殿下高义。”慕容衍缓缓道,“慕容原以为,朝牧洞一役,雍城舒氏袖手旁观,至三万军士于危局而不顾,宁王殿下定要与舒氏恩断义绝了。”
“一码事归一码事。”殷夜离挑眉,反问道,“莫非雍城会易姓?”
慕容衍微微眯眼,笑得意味深长,“自然不会,舒家三位公子,谁做城主,不都是姓一个”舒“字。”
他接着道,“舒二公子近日得了一副好字,请殷公子代宁王殿下鉴赏。”说着,取出一张信笺,在茶几上展开。
晏姜拿眼一扫,信上字迹密密麻麻,倒像是一张长长的名单。她下意识挺直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肩头忽然一沉。
竹帘外歌声清韵婉转,仿佛春夜里的融雪,滴滴答答自檐角滚落,打在青碧的莲叶上,更添了些缠绵辗转。殷夜离将手搭在她颈边,似也和着这节拍,以她颈侧为乐器,漫不经心的屈指,轻叩着节奏。
指尖冰冷一点,似沾着风霜雪露,晏姜被这冷意浸得一颤,正欲向前探看的身子僵在途中,竟是一刻也不敢妄动。
嗒嗒嗒
指尖扣得越来越快,一下一下,哪里是什么曲拍,分明是在扣合着她的脉搏!
殷夜离只略扫了一眼,慕容衍便将那小笺一卷,重新收起,“二公子以此字为礼,请与殿下相交,殷公子以为如何?”
“殷某自会回禀殿下,此事怕还是得殿下亲自定夺。”殷夜离笑得清雅,指尖仍在准确的数着晏姜的脉搏,将威胁演绎得气定神闲。
慕容衍笑得端直,“宁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才是真英雄啊。”
颈上叩指一顿,殷夜离抚掌而笑,“何须床头捉刀,此时与殷某促膝详谈者,皆是英雄。”
两人相视,目光在空气中相碰,擦出一星骤亮的火花。
晏姜柔顺的倚在脚踏边,垂着头露出半截娇俏的玉颈,努力将自己和墙边青花瓷瓶凝成一体。听得这两人没头没脑的一番往来,眼中却亮了亮。
武帝五子,宁王楚玥的故事,坊间流传得神乎其神,众说纷纭,堪比怪谈艳史。
他幼时便以早慧博识名动京城,今上尊武帝以平民之身起事于草芥,统一四国。初建大庆帝国时,欲破除门第之见,广招寒门子弟,建立学府,加以培养提拔,史称“云泥变法”。
一连串大刀阔斧的改革遭到四国残留贵族,甚至是新晋功勋世家们的强烈反弹,众人齐聚紫宸殿前,长跪劝谏。武帝避而不见,不曾想,彼时才四岁的楚玥却恰好在殿内,以稚子童音辩高官王侯,直驳得一个个气势汹汹而来,灰头鼠面而归,虽然这次改革最终不了了之,但楚玥早慧之名也就此传扬,当时在殿中目睹辩论全程的冯金伯学士,望着站在梨树下白衣浩洁的小皇子,不禁咏出了那首此后一直流传盛京,赞誉楚玥的梨花词。
“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浩气清英,仙材卓荦,洞天方看清绝。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冷浸溶溶月。”
这首词本意以梨花仙姿喻楚玥睿慧灵秀,却被好事之人谱成曲子流传出去,一时间在歌舞坊间争相传唱,渐渐变了味道,演变成咏颂美人的淫词艳曲,许是被那些歌姬们旖旎软糯的嗓音念叨太多,本诗的主人翁也在这唱词里逐渐沉寂无名,终日流连于烟花柳巷,风流纨绔得令冯学士捶胸顿足,扼腕长叹,只道是小时了了,大却未佳。
大庆朝的皇子们成年后按例要封王之幡,楚玥却因为自幼以嫡子之名养在慕容皇后膝下而备受宠爱,一直留在盛京,直至这位以风流美貌闻名的纨绔王爷夜宿皇宫,闹出调戏庶母的丑事后,才最终惹恼武帝,被发放到西北晋阳之藩。其后却是出人意料的行事果决狠辣,将常年犯边的突厥王整治得服服帖帖,哭爹喊娘的向圣武大帝递上了属国藩文。
传说这美貌王爷远离帝京后,愈发肆无忌惮,荒诞不经,曾以处子热血沐浴,以保容貌艳色不衰,好美色,性情奢靡反复,素有玉面罗刹之称。在西北之地提及宁王名号,竟可止小儿夜啼。
晏姜在脑子里将对这人的传闻略微过了一道,遗憾的发现,除了开头那一丁点惊才绝艳,此人后来的劣迹简直是罄竹难书,人憎鬼厌。
相传尊武统一四国前,见东梁使者,曾生了戏谑之心,令靠山王严宽代替他,自己拿着刀站在床榻边扮作护卫,宴会结束后,让间谍去问使者,“将军如何?”使者回答,“将军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慕容衍此时以床头捉刀典故代指殷夜离,竟是在暗指殷夜离李代桃僵,混淆视听,其实自己才是楚玥?
晏姜掂量着被掐住的脖子,默默对自己说。
这下,你摊上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