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风过处，坤宁宫里，明烛高照，同是未眠。
高庭语一路进了殿内，见皇帝披一件明黄绣团龙纹寝袍，正倚在塌上专心看书。皇后慕容淑敏静坐窗旁，手握金剪，面前一盆静山垂丝海棠，竟是在修剪枝叶。
殿中静若深水，瑞兽铜炉中香气直直一线，袅袅上升，如香蜜入水，沁得屋里愈发安宁祥和。高庭语连换好几口气，才将满肺血腥气冲淡了些。
听他进来，皇帝头也不抬，只问，“凤妃可是生了？”
高庭语作礼道，“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凤妃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
咔嚓一声。金剪利落一响，青翠枝叶应声而断。皇后伸手懒懒拂落，笑道，“恭喜皇上，喜添皇子。”
嘴上说着，却坐得稳如泰山，毫无起身道喜的意思。
皇帝依旧倚靠塌上，目光稳稳落在书页上，烛影下面容晦涩，不辨悲喜，“皇后这般，倒是瞧不出多少喜色。”
皇后抿唇一笑，“臣妾的心，与陛下，永远是一处的。”
“哦？”书页一翻，沙沙作响，“皇后的意思，是指朕不高兴凤卿生下这个孩子？”
“呀，陛下这话说得，委实是错怪臣妾了，”晃动的枝叶后面，皇后一双眼晶光潋滟，似嗔似怨，“凤妃产子，确是大喜。臣妾只是心疼妹妹，三十岁的人，身子原本就不大好，如今辗转三日才生下这个孩子，好端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不知道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她蹙眉哀叹，语调清婉，“这孩子，怀胎七个月就落了地，万一先天不足，怕也是个命苦的，真真遭人疼。”
皇后说着，似是牵动愁肠，不胜心伤，抽出帕子拭泪，藕色绣帕后面容娇莞，神色楚楚。
高庭语听到这话，不由心里打了个突突。一席话，一是提醒皇帝凤妃年老色衰，二是暗指此胎不吉，三是质疑孩子来历不正，他圣前侍奉久矣，见惯这对帝国最尊贵的夫妻之间波谲云诡的相处之道，当下施展绝技，眼观鼻，鼻观心，一张老脸八风不动，装死。
“难为你一番苦心。”皇帝一心二用，一目十行的扫着书卷，眉头微蹙，似是为悬疑未解而苦恼，也不知听进去几分，只漫不经心道，“凤卿此番劳苦功高，确是要好好补偿。你以为如何？”
“皇上说的及是。”他一言毕，皇后利落的拿下拭泪的帕子，高庭语拿眼一瞥，那帕上干干净净，一只锦鲤戏明珠，哪有什么泪痕，却听皇后轻快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赏。”
“晋凤妃为贵妃，封号么…”皇帝略微一迟疑，皇后便飞快接口，“就赐”影“字，如何？”
皇帝一顿，总算从那要紧的书页上抬起眼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不语。
“臣妾听闻陛下初遇凤妹妹时，正是中秋月圆，妹妹天香国色，月下顾影，宛若神仙裨子。当时陛下还赞其曰，”月下花弄影，暗香浮素波“，成就宫中好一段佳话。”
皇后坦然迎着那目光，似笑非笑，“一个影字，不仅合了妹妹脱俗美貌，又印了陛下拳拳情谊，岂不两全？”
龙涎香云雾袅袅，恍然幽幽黄粱梦一场。皇帝面容掩在这薄雾里，目光变幻如波，似是有片刻失神。那目光仿佛穿过皇后，穿过那萦绕婴儿血色啼哭的长乐宫，穿过岁月迢迢一去不返，穿过生离死别参商永隔，落向极远的地方。
半晌，他回过神来，将手中书卷合拢，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拈下一朵开得正盛的秋棠，簪在皇后鬓角。鸦黑如绸的乌发上一星花蕊红艳凝香，皇帝细看之下似是颇为满意，语气也是带了些脉脉的暖，“难为皇后有心，朕这便去看看影贵妃。天色不早，皇后早些休息。”
皇后起身，盈盈拜送，大红凤袍旋开，铺展出花朵般繁绮华丽的弧度，她侧脸冲他一笑，声音带笑，语气却是疏淡，“恭送皇上。望皇上与影妹妹，顾影成双，恩爱绵长。”
高庭语急急跟上，转身前，他下意识看了眼小塌。塌上一本薄薄书册，正是皇帝方才一直专心致志，不愿移目片刻的书，
封皮上三个大字——《狄公案》
他不禁愣了愣。
这是一本民间颇为风靡的悬疑断案小说。
剧情跌宕，环环相扣，引人入胜。
如此精彩，令这君王，罔顾妃嫔苦苦挣扎，罔顾羸弱皇子声声啼哭，罔顾嫡亲皇后口腹蜜箭，心无旁骛，手不释卷。
自古帝王家务事，最难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