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将宫灯又蒙了一层纱布,室内的光线又暗了几分,我看着他在殿中走动,衣袂翻飞间,似是行云流水。
这一刻的时光,粘稠而没有出路。
“江落,你想过离开这里吗?”我轻声问道,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一刻会问这样的问题,许是很早就想问,又或许是我预感到了什么?
江落的神情在暗影下看不分明,只是一双酷似少珏的眸子,益发明亮,宛如碎钻。他的声音在夜色中静静流淌,“从前想过,现在没有。”
我不语,有些东西真的不能挑明,那是太过隐秘的已知,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是要空负他人空负光阴的无奈。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其实不是非不折,而是名花已有主。
如果没有遇到我,如果我不曾来过这里,江落,你是不是会活的更惬意一些?
殿外传来脚步声,江落指了指寝宫,说道:“你去床上,放下纱帐。”
我点头照做,整洁如新的床榻,金丝被上绣着淡雅的竹,就像江落给人的感觉,外表清雅冷漠,实则有着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
“臣参见王爷。”两把声音道。
江落叫起,问道:“两位御医从皇兄那里来,不知皇兄境况如何了?”
御医说道:“王爷不必忧心,皇上只是伤了脊背,引发旧疾,并无大碍。”
“那就好!”江落语气有些迟疑,默了一会儿,又说道。“本王找你们来,是有一件私事相求。”
“但凭王爷吩咐。”
“好,本王先谢过两位御医了。守义,你先带张御医下去,陈御医且随本王来。”
珠帘轻轻相碰的声响后,江落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身着三品官服的御医,因为隔着纱帐,我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约莫感觉来人五十来岁,头发已经灰白,长须飘然间,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陈御医慢慢走近,看清床榻上有人,轻咦了一声,举步不前。
江落却似不知,说道:“夭夭,快伸出手来,让御医给把把脉。”
我会心一笑,江落心思缜密,故意唤我夭夭。
我伸出手,陈御医略有迟疑,走上前,诊脉。
约莫半盏茶时间,陈御医站了起来,拱手对江落说道:“恭喜王爷,夫人有喜了,只是脉象太过异常,臣无法诊出究竟是几月了。”
江落深吸一口气,目光如梭,“你没有诊错?”
“臣可以确信,夫人脉象滑而不涩,确为喜脉无疑。不过,夫人气血不足,胎元不稳,需吃药加以调理。”
“如此,就请御医多多费心,开药方吧。”
陈御医起身,在桌前站立,思索了一会儿,润了润毛笔,写下药方,又略觉不满,填改了数次才递给江落,迟疑地问道:“王爷,臣有件事不知当说否?”
“说!”
“夫人体质受损严重,本是极难受孕的,所以万事一定要小心,切忌不要太过忧心,饮食方面也需忌凉。”
“好,本王记下了。”江落用心记下,又嘱咐道。“夭夭有孕之事,本王还未告知皇兄,所以本王也希望你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否则有什么事,本王可担不起责任。”
陈御医也是圆滑之人,当然明白江落的警告,于是回答道:“臣下自然明白。”
送走陈御医,江落又带了张御医进来,他比陈御医年轻,约莫只有二十岁,眉目清明而有神,整个人有种沉稳的气势,这与他的年纪有些不符。
一番类似与陈御医的开场白后,他开始为我切脉,须臾就站起身,问我道:“不知夫人葵水可还正常?”
他是三个人中唯一一个问到这个,另外两个估计想问,只是碍于年龄,不便说出,但是这个年轻人问出来了,而且还当着江落的面,我脸微赤,尴尬至极。隔着纱帐,我看到江落手握空拳,不自然地蹭了蹭鼻子。
“不——”我低吟出声。
“哦,”张御医说道。“王爷、夫人不必紧张,待臣下开几副调经的药,便会无事。”
江落精准地攫住我的视线,都有些紧张,江落问道:“夭夭可曾有孕?”
“恕臣下无力,夫人体质恐难有孕。”
送走两位御医,我无力在床中坐着,江落挑起纱帐,也坐在床边。
已经有三位郎中看过,所给的答案各不相同,但是却让我和江落茅塞顿开,我们都明白,我有孕已经是事实了。
第一位郎中因为出自王府,自然对江落的情况很了解,所以不希望江落卷入这浑水中,便给了一个模凌两可的答案。
第二位陈御医,他是太医局的掌权人物,据说少珏在与梁太后的斗争中,多次救过少珏的性命,很得少珏的信任。而江落是少珏唯一的庶弟,血浓于水的道理他当然知晓,所以于他,自然无需顾及太多,自当实话实说。
至于第三位,他的顾及就太多了,他不实话实说,但是又想卖给江落一个人情,所以他问我葵水,便是在暗示。他给的药方与陈御医的大同小异便是证明了这点。
太医局的人个个是人精。
“江落,我……”
还未说完,便被江落打断,“我不许,你想都不要想!”
他一眼看透我的心思,但是他这般生气却是我始料不及。
“这也许是你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你没有听到?”江落质问着,目光如一汪深泓,神情显出一种坚不可摧的刚毅,放出圣洁的光芒,那是对生命仰不可止的珍惜。
他握住我的手,柔柔的握住,就像握住的是一条生命,语气无限软绵道:“留下他,我知道你有多喜欢孩子,我也知道你有诸多担心。可是留下他,倘若哥容不下他,我带你海角天涯,有江落呼吸的地方,自会有他的一片容身之所。”
江落,我该怎么说?如此乱世,就是不想连累你,方才不想孩子出生。我不能给他一片晴天啊。
“想办法,和哥……”他脸爆红,目光中仿佛有两片落叶正飘落,停了片刻,他又说道。“哪怕只有一次,无人会说他不是哥的。”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王爷,难道还保不住他的性命?”
我不语,真的可以这样吗?这样对少珏公平吗?
“青青,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的身世吧,你知道我叫察哥,可知道察哥的意思便是勇敢无畏吗?
我娘亲本是宫中的一名宫女,因为貌美,不容于皇后,被安置在浣衣局。这其实正合我娘亲的心愿,她只想做满十年平安出宫。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我父皇在极度苦闷的情况下,强要了我娘亲,娘亲几次寻死,都被浣衣局的姐妹救了下来。她有苦不能说,便一日日沉默,形如槁枯,直到一日她知腹中有了骨肉,竟慢慢地活了过来。”
“娘亲说,她没有权利决定孩子的去留,所以她生下了我,取名察哥,可父皇在母亲刚出月子后便将我带走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后宫中风言风语已经传进皇后耳中了。我被送进神教,隐姓埋名成了江落,我十岁才回了兴庆府,才见到娘亲的面。我从没有后悔来到这个世上,纵然曾经有过伤有过痛,但是同样有快乐有幸福,这世上自有一番风景值得留恋。”
“所以,青青,我求你,生下他。此刻再难,也没有当初危险是不是,我会保护他。”
我怆然,眸中有温热的液体要流出,却被我忍住了。我渐渐明了,江落这么反对我打掉孩子的原因了,唯感同身受是尔。
在他殷切的目光下,我不禁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