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杏汤？”小谷子兀地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
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下，黑色的瓷碗，酸浓的汤汁，闪耀着淡淡刺眼的光芒。
她缓缓地走过来，怔怔地望着那碗黄中透红的汤汁。清风飘来，带着浓浓的酸香，她的眼睛瞬间湿润，多么熟悉的颜色，多么熟悉的味道，然而端汤的老人却不是他……
“姑娘怎么了？怎么了姑娘？”老翁困惑地看着她，“还是快把汤喂给这位姑娘吧。”
小谷子回过神，连忙点点头，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托起孟蝶儿的勃颈，一手接过碗。黑色的碗沿抵在她的嘴边，手腕缓缓地倾斜，红色的酸杏汤慢慢地流进她的口中。
老翁也坐在地上，混浊的老眼怔怔地望着细心的她，眸子深处有恍惚的思念，有痛心的无奈……“姑娘，这位姑娘是你的亲生妹妹吗？”他的声音很低，似梦遗般。
小谷子瞥了老翁一眼，浅笑道，“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
老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却多了份释怀。
坛子里仅剩的两碗酸杏汤，都被小谷子灌入了孟蝶儿的口中，看着那张恬静的依旧昏睡的脸，紧绷的嘴角僵硬而松懈地荡起一抹笑意。把孟蝶儿的头颅轻轻放在自己的双腿上，她看着碗沿上粘着的浅黄色液体怔怔地出神。终于——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伸出粉红色的小舌舔了舔碗沿——酸香的味道顿时刺激她的舌尖，溢满她的口齿，她不由的眨眨眼。
“怎么？姑娘也喜欢喝酸杏汤吗？”老翁的话语里又多出一份惊喜。
听到老翁的话，小谷子的脸泛起淡淡红晕，她点点头，眉宇间却添了一抹回忆的悲伤，“小时候家里种着很多的杏树，整个夏季几乎每天都会喝酸杏汤，但自从父母……失散后……就再也未尝过了。”
看着她悲伤的模样，老翁心中多了份怜惜，“姑娘莫难过，老朽家里也种着一片杏林，姑娘如若不嫌弃，就到老翁家中坐，我来给你做酸杏汤。”
小谷子惊怔地抬起头，望着那双真诚而慈祥的眼，一股暖流缓缓地涌过心头。她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感受过这种慈爱的温暖了，大概是从老妇人去世后吧……
见她神情恍惚，迟迟不应话，老翁忽然觉得也有些不妥，连忙解释，“姑娘，你别误会，别误会，我不是坏人，不是坏人。只是……只是……你的长相像酷似我的女儿，我才会这般情不自禁。”晶莹的泪珠瞬间溢满老翁的眼眶，他幽怨地叹息，抬眼望着炫目的阳光，朦胧的光线中，他仿佛看到那张稚气而快乐的小脸，“不知她是否尚在人间？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不知在我有生之年还能否再见她一面。”
小谷子望着这位苍老的老人，心中莫名的痛惜，她轻声的安慰他，“您一定会再见到她的，一定会的。说不定她也在苦苦的寻你，说不定她也在京城。”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虽然知道这是安慰的话语，但老翁还是扯了扯嘴角，“这茫茫人海，寻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当年失散时，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童啊。时光荏苒，转眼二十七载，不知她是否已为人妻？为人母？”
“十岁？”小谷子喃喃地重复，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惊讶与悲伤。十岁、十岁，悲情而难忘的十岁……她慈爱的父母，她依靠的支柱，被无情的浪花卷走，被汹涌的洪水埋没……那年，她成为孤儿，她沦为乞丐，露宿街头，造人毒打……那种心酸，那种无助，那种痛楚，谁又能理解？谁又能体会？
老翁怔怔地看着她，恍惚的眸子似乎要透过她的脸望向不知名的远方“都是那场可恶凶悍的水灾，都是那场泛滥的黄河水，它张狂地冲垮了大堤，无情吞没了村庄，淹没了无数村民，随波逐流的尸首……惨不忍睹——”他痛心的闭上眼睛，仿佛不愿再回首那不堪的回忆，“六月的天，漫山遍野充斥着腐尸的味道，原来——生命是这样脆弱，在灾难降临的时候是那么的无力，是那么的渺小。”
小谷子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眼眸里写满深深的错愕，“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你说的水灾可是二十七年前的水灾？可是——在陕西？”
“对、对、对——是陕西、是陕西，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老翁失控地摇晃着小谷子的手臂，深深的皱纹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与期待。
“我是陕西人，我也经历了那场水灾，那年我十岁。老伯您的家是不是也在谷杏村？是不是、是不是？”小谷子同样紧张而期待地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问？而且还那么肯定。
“是、是、是——我是谷杏村人。敝名谷陶峰，姑娘，请问令尊的名号？”
“谷陶峰？”小谷子震惊地望着他。这个熟悉亦陌生，在她心中千回百转的名字，今天终于又听到……大颗大颗的泪珠似断线的珠子，从她眼角落下来，滴在孟蝶儿昏睡的脸上。“您的妻子是不是谷陶氏？她的嘴角一寸处，有颗米粒大的美人志？”她说着在自己的左脸比划着。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小谷子啊！因为我就是您失散多年的女儿啊！……”小谷子泪流满面，声音里带着喜悦的颤音。
老翁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呆了，他怔怔地望着她，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真的是小谷子，我真的是小谷子啊。甲子年、丙申月、辛丑日、壬寅时出生的啊。您说小谷子的出生带来了五谷丰登，所以叫我小谷子。”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掀开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一朵淡红色的花儿烙在肌肤上，“您看、您看，我这里还有个杏花的烫痕。您忘了吗？您忘了吗？那年我不小心摔断了您给娘买的杏花簪，怕娘伤心，也怕您训斥。我就偷偷的趴在锅灶下拷，我想把它们重新粘合在一起。可我刚从锅灶下取出烫红的杏花簪，您和娘就从田里回来了，为了不让你们发现，我就把杏花簪藏在了袖子里……可是最后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小谷子、小谷子——你真的是小谷子，我的女儿，我的女儿——爹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老翁泪流满面地喊着，金色的阳光中颗颗泪珠闪耀着晶莹的光芒。
“爹——爹——”小谷子嘶哑地喊出这个熟悉亦陌生，温暖亦慈爱的字眼，“原来——原来我不是孤儿啊，不是孤儿——”她忘了还枕在自己双腿上的孟蝶儿，她一下子爬起来，扑进老翁的怀里，“爹、爹——娘呢？娘呢？”
老翁轻轻地拥住女儿，动作轻柔的恍若是抱着自己最稀罕的珍宝般，“你娘……不在了——”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割舍的痛。
心底那道高高筑起的坚强防线，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小谷子趴在爹的肩头放声大哭，恍若要哭尽这么多年委屈，这么多年的压抑……
斑驳洒下的阳光中，他们紧紧地相拥。
嘴边的浅笑，脸上的满足，晶莹的泪珠，都诉说了这对父女再重逢的惊讶与欣喜。
脑后传来的阵痛，使昏睡的孟蝶儿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她望着这对相拥痛哭的老少，困惑满眼。
“哦——姑娘你醒了？”老翁虽然满脸泪痕，但嘴角边依旧浮起那抹如春风般的微笑。“小谷子、小谷子，爹的小谷子，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咱们父女重逢本就是件高兴的事嘛。你看，这位姑娘醒了。”
小谷子停止了哭泣，不舍地钻出了爹的怀抱，转身对孟蝶儿欢喜地笑，“妹妹，这是我爹，是我失散多年的爹，我们终于重逢了，原来我不是孤儿，我不是孤儿。老天真是对我太好了，赐给我一个亲同手足的妹妹，还让我和失散多年的爹重逢……”她一脸的感恩，一脸的感叹。
老翁慈爱地笑着，轻轻抚摸她的头，“小谷子，快、快扶起这位姑娘。跟爹回家，爹给你做你最喜欢的酸杏汤喝。”
“好、好——”小谷子一骨碌爬起来，先扶起爹，又拉起孟蝶儿。
太阳西下。
他们结伴而行的影子投射在地上，被拉得好长好长。
望着慈爱的老翁，欢喜的小谷子，孟蝶儿的心头多了丝歉意与牵挂，多了丝愧疚与思念，不知身在江南的爹娘是否安康？不知他们是否站在村口痴痴盼儿归？……